第84章 衣袂飘飘
横山的秋天来得更早一些,八月上旬已经完成秋收,农家屋前院坝晒着稻谷,横七竖八的金色方块掩映于青山碧树之间,犹如一幅斑斓油画。
场镇一如往常的街面行人稀疏,茶铺里永远热闹非凡。
除了包间里打麻将的,以及坐在通堂玩川牌的,那些个三三两两围聚一桌喝素茶的老茶客,七嘴八舌聊着昨日围堵乡政府一事。
横山人近八成属于柳、苏、许三大姓氏家族,更接近湖广人口大迁移时真实状况,现在家族后人无人知晓祖辈相处水火不容的事发起因,反正世代以来就这样约定俗成了。
横山场镇茶铺共计十八家,柳姓人开设九家,占据半壁江山,而另外一半则由苏家、许家各按六三比例占据。
茶客们选择本姓人家的茶铺喝茶,不经意中构建起三个不同圈子。
个个茶铺皆言语喧沸,都离不开昨日之事,只是情形不尽相同。
柳姓茶铺的茶客指责许家人斗胆殴打柳家门面人物,只待柳树墩一声招呼,定要去野石村讨要说法。
许姓茶铺的茶客针锋相对,怒骂柳家人不要脸,不仅欺负许家媳妇,还让派出所铐了人,简直是许氏家族的奇耻大辱。
倒是苏姓茶铺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幸灾乐祸意味浓郁,大有站在一旁看戏的架势。
横山生存条件较差,民众生活贫苦,也许是因为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没有几只,光脚的历来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风彪悍,骨子里流淌着好斗血液,只要遇到不平事就拿拳头讲道理,毫不含糊。
据史载,三大姓氏家族曾经发生过三次群体械斗,起因往往是争田争水等一些毫不起眼的小事,继而引发群殴,每次死伤都在百人以上。近二三十年间,随着地方治安管理越来越严格,三大姓氏家族有所顾忌,从未燃起大规模战火,只是小打小闹不断发生。
横山乡党委政府每年都会花去大量精力介入协调,不遗余力平息纷争。
坐在重庆小面馆吃食的副乡长江宁听邻桌就餐者说起,心里猛地一沉,眉头紧蹙,放下筷子,推开面前还剩半碗面的粗瓷大碗,再无半点食欲。
他这时才明白,干群纠纷仅是毫不起眼的导火索,真正的炸药却是横山家族纷争。
乡党委政府稍有不慎处置不当的话,很有可能发生大规模械斗,甚至出现血流成河的悲惨局面。
年轻人匆匆赶回横山乡政府。
党委书记柳远熙一身污泥,站在四合院中间大声吆喝,指挥二十余名乡干部收拾残局。
偌大乡政府机关没了往日宁静从容,人人闷声不响忙着拾掇,就连平日里最爱开玩笑的食堂师傅赵宝安也是一脸肃容,埋头搬着破烂桌子。
江宁走近党委书记身边,轻喊一声。
柳远熙很是诧异地瞧着副乡长好半会儿,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点点头,说一句“下午县委工作组还来横山”之后就不再说话,跑过去帮忙抬垃圾筐。
江宁挽起袖子,参与其中。
好在县宁远建筑公司、县保险公司等县级部门所捐赠电脑尚未送货,目前打砸损坏的办公家具主要是腐朽陈旧的办公桌、椅子以及温水瓶等易碎物品,都不值几个钱。
忙活近三个小时,江宁看了看腕上手表,见时间已到下午四点半,料想县委常委会议已经结束,增添了县委组织部人员的县委工作组应该正在前来横山的途中。
乡干部分成五六个人堆,蹲在四合院不同角落闲聊。
江宁瞅了瞅不远处人群中手舞足蹈开心大笑的苏绣和一脸悠然抽着香烟的庄云锦,猛然想起中午吃面时听到的议论声,于是轻声叹口气,含含糊糊说道:“柳书记,我担心此事不会轻易作罢。”
柳远熙以为他指的县委常委会议最新作出的决定,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起壳的嘴唇,神情轻松说道:“对于陆秋生和老柳的出局,其实也是好事呢,我与他们二人分别谈过,人走自然茶凉,就没人愿意得罪谁,有些账目就此掩埋在时间尘埃里。”
江宁越听越迷糊,震惊道:“他俩还有经济问题?”
柳远熙掏出香烟,给江宁一支,自己叼一支,摸了好半会儿也没掏出打火机。
江宁打燃火,主动替书记点燃香烟,随后半眯眼眸,瞧着柳远熙侧脸,希望党委书记坦诚相告。
只知道江宁升任党委副书记的柳远熙吐出一口浓雾,咧嘴笑了笑,拍着副乡长的肩膀,玩味道:“江宁啊,你马上升任党委副书记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江宁沉默了。
那一刻,即将以党委副书记身份主持全乡行政事务的年轻人对这位党委书记很失望。
或许,他和柳远熙之间,依然摆脱不了党委书记与乡长貌合神离的魔咒。
彼此信任是一个地方两位主官合作的必备基础,彼此猜忌犹如无源之溪流、无根之树木,谁也活不长久。
以目前对柳远熙的了解,江宁尚还拿不准。
这位在横山工作已达八年,从副乡长步步为营,直至坐上横山一把手位置,个中历程值得玩味。谁能说清他没与陆秋生、柳树国沆瀣一气呢?
江宁知道自己不该怎么想,可是就这么想了。
柳远熙站起来,对着随之起身的年轻人说道:“你小子捡漏了,有点赵子龙千军万马中取得上将首级的味道,呵呵,按照常态推断,你即使还干两年也未必升任党委副书记。”
江宁抿嘴笑了笑,对党委书记这一说法未置可否,只是将目光投向刚刚停在四合院门口的两辆轿车,以及下车后径直走向乡政府的一行六人。
来横山工作仅九个月的副乡长知道,自己身份马上变了。
接下来,在重新布置的乡党委会议室召开的干部会议极为简单,前后耗时不过二十分钟,县委工作组庚即离去。
横山乡干部非常不解,既然宣布江宁主持乡政府全面工作,也算明确了横山乡法人代表,为何没有通知八个村的支书主任参会?若说县委并不重视江宁的个人安排,那为何县委工作组一行竟然来了六人?要知道,一般来说,县委组织部去乡镇宣布干部调整,顶多安排两人足矣。
没人作出解释,似乎不需要作出解释。
党委书记柳远熙和党委副书记江宁送行归来,继续开会。
柳远熙缓声道:“按照县委工作组的安排,我们组建工作组,从明日起,进驻野石村,深入每家每户做工作。江宁、苏绣、庄云锦分别带队,下面请卓云同志宣布成立工作组通知和相关职能、工作要求。”
江宁突然有些懵。
刚刚县委工作组才宣布了主持乡政府工作代为履行法人职责的人选,作为党委书记的柳远熙为何不事先商量再安排?横山乡入村工作组组长均为副职,为何让江宁带队而不是卓云呢?
江宁第一反应,柳远熙压根没把他当作主持乡政府工作的代理法人,依然将自己视为副乡长,与其他副职并无两样。
仅从入村安排来看,柳远熙让班子成员中排名最后一位的卓云成了主官,与党委书记一道坐镇中军帐,统筹调度,这难道不应该是主持乡政府工作的党委副书记才具备的合适身份吗?
柳远熙这是要干嘛?
不管怎样,江宁只能忍气吞声,还得面带微笑,欣然应允。
会议结束时,与江宁预料一样,柳远熙不知是健忘,还是有意为之,就连象征性地征求意见的客套话也没说半句,就直接宣布散会。
江宁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嘴叼香烟,脸上笑容可掬,朝着散会的每个班子成员点点头,解释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自己想静一静,让大家先走。
柳远熙倒是亲热地拍了拍新任党委副书记的肩膀,还说了几句玩笑话,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
面对当前局势和自己所处境况,江宁陷入深深苦恼中。
当初仅从副乡长角度审视柳远熙,原来是那么片面,只有到了更高台阶与之相处,才识庐山真面目。江宁不由得有些理解和同情已经调回县城工作的原乡长陆秋生,初次体会到了在一个只手遮天的党委书记手下做事,那份难以言说的苦涩与无奈。
他反复思考今后如何与党委书记柳远熙之间如何相处,这关系到邹不一常委副县长代表县委交办的政治任务如何完成,在事关全县的大事要事面前,其他任何事都不足道也。
现如今,只能委屈自己,好好贴紧党委书记,借用一把手的绝对权威,组织镇村两级干部一道,迅速平息野石村民众对立情绪,尽快疏散三大姓氏家族暗流涌动的尖锐矛盾,方能有机会再谈未来经济社会发展。
江宁毫不犹豫地拨通电话,向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县委工作组组长汇报了柳远熙的安排以及个人对下步工作的基本考虑,不免流露出了心中焦虑。
邹不一回答很干脆:“我给你说过,其他什么事情都暂时不用考虑,只管做好群众情绪安抚工作,而且我跟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枫报告了,最多一周时间,你就返回省委党校继续参加培训学习。”
江宁连声应承,表态自己一定完成任务。
邹不一嗓音柔和,缓声道:“江宁,你能从一次开会就能感受到更深层次的东西,说明你有任官的天赋,这是好事,但是要妥善处理好,这又是一大难题。”
“我告诉你,哪里都是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包括县级班子,何尝不是如此?包括我在内,谁不是在各种博弈中走过来的?所以,关键在于自己如何正视、面对问题,最终“拿下”,这才是你应该思考的。”
“有句古话说,高处不胜寒。江宁啊,好好揣摩这句话吧。若能想得透彻,对你大有裨益;若含糊其辞,说明你道行不够,尚需锤炼。我就说这么多,希望你给我一份满意答卷!”
江宁感动不已,颤声道:“谢谢老领导指教。”
刚挂了电话,江宁看见一个人影走进办公室,于是笑道:“赵叔,来,抽烟,您是来喊我吃晚饭吗?”
赵宝安乐呵呵地走过来坐下,接过香烟,继而收起笑脸,沉吟道:“小江,你现在位置不同了,以后就别喊我赵叔了,喊老赵也行。理由是,别人听你喊得如此亲热,免不了猜疑我们俩之间有猫腻,毕竟我跟乡政府签有经济合同呢。”
江宁点点头,笑容苦涩。
赵宝安重重地舒出一口气,叹息道:“到了年底,你虚岁二十三了,别人家如此年纪的孩子还在给父母撒娇呢,你已经肩挑着横山法人的担子了,老赵晓得,后生心里苦啊!”
“以前,我有意无意说过,横山领导面和心不和,当时你并不在意,如今,你就得上心了。我可以说,哪怕是普通干部,各人心里都揣着一百个心眼,更何况是班子成员,谁不是千年狐狸,暗自藏着大尾巴呢?后生啊,你可得小心些。”
江宁说不出话来,此时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真正懂得并关心自己的,竟是一个食堂师傅,孤家寡人的滋味是真难受啊!
两人抽完一支烟,天光已经暗淡。
赵宝安站起来,拉了一把神情落寞的党委副书记,满脸欣喜地说:“走吧,现在去食堂吃饭,冬婶特意煮了你最爱吃的咸菜滑肉汤。”
江宁顿时兴奋,高兴得像个孩子。
吃过晚饭,新任党委副书记叫来下村工作组第三组副组长苏越战,坐在办公室商量明日去野石村入户的相关事宜。
待江宁交待一番,社服办主任苏越战忧心忡忡地说道:“小江副书记,虽然我赞同乡干部全体出动赴野石村入户,但是有条建议不得不说。当前,我们必须抓住两个关键才行,否则去的干部再多,说得口干舌燥,终究无济于事。”
“首先求得许家媳妇一家谅解,这是做通群众工作的打门锤,这户人家恰好在三组,可能需要您亲自上门,当面沟通。其次是柳树国,我听说,柳姓家族情绪激动,始终认为是许氏人家闹事,扳倒了柳氏家族顶梁柱。这个问题十分棘手。目前还没说远熙书记如何做通柳树墩本人的思想工作,我猜测啊,各方正处于观望阶段。所以,不得不防备啊!”
见苏越战的意见与自己不谋而合,江宁顺势答应,蹙眉说道:“还要找苏绣谈一谈,苏家不许在中间拱火!老苏,我有预感,苏绣与许家暗通曲款,私下眉来眼去,存在不顾大局怂恿闹事的可能性。”
说到这里,江宁压低声音说:“刚才吃晚饭时,我给县公安局周向阳副局长有过联系,同意横山派出所立即介入暗中调查,密切关注三大家族动向。我想,这是公安这条线,我们还应当布置另外一条线,就是党政干部层面也要主动搜集线索,尤其是社会舆论。你安排罗新文和许莲这几天不分白天晚上,佯装无所事事,翘班去茶铺喝茶,一旦掌握异常情况,务必及时报告。”
苏越战满意起身,告辞离去。
紧接着,新任党委副书记摇晃着身子,貌似散步溜达,走出乡政府四合院。
夜色中,只见一位年轻人手提塑料袋,迎着猎猎秋风,出现在晦暗不明的街道上,衣袂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