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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二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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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慢悠悠过去一个月。

    若说综合股新人成天枯坐办公室,不过是才来报到那一周时间段而已,他的确做到准点上下班,没事不串门,坐在办公室不闲聊,以至于其他同事都以为这小子性格内向。

    可是第二周后,四位综合股“老人”觉得这位新人真心不错,只要不是送材料面见县委领导或者县委办领导,他立马抢活儿,美其名曰“后辈活该跑腿”,勤快得如同茶馆面馆的店小二。

    于是,县委四楼以下所有楼层,机关干部都能不时看到一个瘦削身影才出这间屋又入那间房,乐此不疲。

    出了办公室的综合股新人从没拿自己当新人看,见谁都笑眯眯地主动打招呼,遇见挂着官职头衔的就喊某某主任某某股长,遇见普通干事就喊某某哥某某姐,好似几年前就认识且早已熟络。

    场面见识多的机关老油子倒不意外,回以浅笑并点点头,待问清对方姓啥名谁哪里上班之后,该干嘛继续干嘛。一

    些才来县委机关上班不过三两年的半新半旧干部,遇到这么一个“自来熟”当即愣神,被他搂肩搭背一通,只能怔怔瞧着那道年轻背影瞬时遁形。

    一来二去三番五次见面,除县委领导外,龙头山机关干部甚至司机、保洁、保安差不多都认识这个成天脸上挂笑永远无忧无愁的年轻家伙,

    其实,江宁去县委大门口次数最多,有帮着拿包裹信封之类名正言顺的理由,也有借上厕所偷偷溜跑出去不务正业的嫌疑,黏糊着中年保安赵援朝问这问那。

    赵援朝极有耐心,有问必答,有答必详。

    他们从龙头山县衙历史沿革说起,讲到嘉州解放以后历届县委班子,以及当前在任县委和县委部委领导,细致到每个人性别长相、言谈举止、兴趣爱好、衣服着装,皆一一道来。

    侦察兵出身的赵援朝眼光锐利,莫说步行进出大门的一般干部,就是不瞧车牌号码只听发动机吼声就能辨出轿车奔驰速度、哪个司机在驾驶、车上有没有坐着县领导。

    江宁记性好得离谱,具有过耳不忘的本事,见到任何机关干部都能在赵援朝描述中对上号,自然毫无违和地喊出对方名字以及职务。

    他还有一颗与他年龄极其不符的耐烦心,每当听到保安大叔话中疏漏之处,总是插话询问,细致到食堂购买新鲜食材种类、价格、重量,山顶最大那棵黄桷树树围多大、种植年成多久、哪月落叶,花坛月季花几时花开花落、几时浇水施肥……

    中年保安不管他追问这些跟工作毫不沾边的幼稚问题究竟是为啥,只当时间充裕,闲聊“农门阵”而已,毕竟自己成天望着大门也实属无聊,瞧着后生神情专注模样,不由谈兴更浓,好似找到了当初外出侦查后向领导报告结果时那份感觉。

    当然,他们偶尔聊起机关上演堪比宫斗电视剧那般尔虞我诈、男欢女爱、权色混淆之类道听途说而来的野史闲话。这方面内容虽然不多,但是足可以让二人闲聊不是那么枯燥乏味,倒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大叔讲得畅快,小辈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个把时辰就过去了,只听“糟糕”一声干嚎,那小子已经跑得没了人影。

    可是,叔侄俩上午才聊干聊尽口水,下午那小子又屁颠屁颠而来,有时还带来一包并不算廉价的横山绿茶,让中年保安欲拒不能,只得书接上回,原文再续。

    如今,江宁在龙头山也算得“踩热地皮”了,虽从未登上四楼五楼,但通过闲聊大致知晓大楼县级领导办公室门牌号以及分布位置。

    县委大楼总共六楼。

    一楼除县委办综合股、接待办、打印室等三间办公室外,其余三十多间办公室均为县纪委办公室;二楼办公室全部为县委办所有,设秘书股、信息股、财务股、后勤股以及县委办正副主任办公室,其中秘书股细分为秘书一二三四五股室,人员最多;三楼左边是县委组织部,右边是县委政法委、统战部、总工会等三个单位;四楼除去四间小型会议室,皆为县委常委办公室;五楼格局与四楼差不多,除去会议室便是书记、副书记办公室;六楼设一间多功能会议室,能坐下四五百人。

    县委办公楼修建较早,现在略显陈旧,自然比不得三年前才建成投用的县政府办公楼。

    有次江宁与综合股同事廖溪凡开玩笑,问为何县政府大楼为何较县委大楼建得更为气派。

    闷葫芦廖溪凡自然不屑搭理如此无聊话题,拿鄙夷目光瞅他一眼,又埋头写写画画。

    江宁自言自语道:“县政府服务对象主要是办事群众,自古以来老百姓崇尚衙门威严恢宏之气,对内对外皆能树立光鲜形象,然而县委大楼就不一样啰,不外乎是面对体制内人员开会办事而已,形象好坏就没那么重要了,报纸上刊登的京都叫停几处在建党政办公大楼新闻就不足为奇啦!”

    廖溪凡暗自沉吟一番,看向年轻人的目光柔和多了。

    五楼上,综合股长待县委副书记签完文件,小心翼翼捧着文件夹正欲离去,忽然听到柳副书记的喊声,“晓君,稍等,有事问你”,遂停下脚步,赶紧毕恭毕敬站在办公桌前,满脸笑意,侧耳倾听。

    坐在高背椅上的柳副书记侧身面对下属,将上臂放于桌上,手指轻敲桌面,蹙眉沉吟道:“江宁表现如何?”

    李晓君一时摸不清水深水浅,也不敢迟疑担心领导误解,只得如实相告:“小伙子脑子灵活,态度端正,办事勤快。”

    柳副书记点点头,静候片刻,只听得综合股长寥寥数语就没了下文,疑惑道:“嗯?没啦?”

    李晓君咧嘴浅笑,点头应道:“没了。”

    柳副书记“哦”一声,收回桌上右手,顺势挥挥手,叮嘱道:“不用跟小江说起我关心过他。”

    李晓君行走上书房多年,自是懂得起码规矩,客气几句,悄无声息退出副书记办公室。

    柳副书记站起身,在本就不宽敞的办公室背手踱步一圈,复又坐回座位,靠着椅背,神游万里。

    据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焦作熙昨日来电透露,市委书记江河海就近期建设领域唯有嘉州未发生立案事件颇觉好奇,究竟是本就一池清水还是人为故意遮盖。

    也就是说,市委开始注意县委书记陆雪松,免不了抽丝剥茧。

    据常务副市长焦作熙分析,不管市委副书记与嘉州县委书记有没有利益输送关系,就拿裴千仞与陆雪松同门师兄弟的这一铁定事实,都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难以说清道明他们毫无半点瓜葛,终究洗刷不去拉帮结派瓜田李下的嫌疑。

    虽然焦作熙没说得更为详细,但是柳建国瞬间明白,陆雪松难以顺利度过今年换届这道坎,嘉州格局定将发生颠覆性变动。

    都说“浑水好摸鱼,乱局好谋官”,难道自己就任县委副书记一年时间就能有所斩获问鼎县长之位?

    柳建国突然兴奋,难得有兴致眯起眼眸抽了一支烟。

    当初作为市县组织部长的焦、柳二人分别在本届届中得到调整,一个任常务副市长,一个任县委副书记,可谓喜得双丰收,自然关系越发亲密,更为牢固。

    柳建国更看重焦作熙未来发展势头,犹如赌徒瞪大眼眶死死瞧着碗中旋转的骰子,等待常务副市长是否最终问鼎市委书记或市长位置,就现目前二人同盟关系来说,自己获得县委书记县长位置这点蝇头小利并不算狮子大开口。

    一直以来,柳建国在顶头上司焦作熙面前从来都是言听计从,拿“肝脑涂地”这个褒义词来形容毫不为过,但凡老领导的安排,大事小事从不推却,当然也不敢推却。

    就拿这次让市委书记对市委副书记心生芥蒂来说,柳建国功不可没,不管正副书记私下交流还是在县委常委会决策时,均力谏嘉州切不可自我暴露家丑,别轻易拿建设领域说事,确保换届年大局稳定。

    从来对新晋副书记信任有加的陆雪松未加过深考虑就避开了县纪委书记欲说还休的幽怨目光,拍板待换届之后再启动立案调查。

    那一刻,表面神色肃穆的柳副书记心中莫来由有些胆怯,毕竟自己竞争副书记职位时,县委书记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此阴他一把实属无奈。

    当前市委副书记失势,就是常务副市长的重大机遇,焦作熙向前迈一步取代裴千仞的可能性大为增加,甚至不用等到明年市级班子换届就可如愿绘就蓝图。

    只是,此时柳建国突然想起,那晚长宁宴会焦作熙装作醉酒说出的恶毒言语,如鲠在喉,说不出的难受。

    刀有双刃,得失共存,有得必有失,得到和失去永远不成正比。

    任何官场人都懂得,窃取而来的官帽与被人拿捏的自尊之间,犹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份埋在心底的感觉此消彼长,让人舒眉,也让人锁眉。

    静坐半晌,柳副书记按响提示器。

    稍后,县委副主任、常委办主任何广伦敲门而入。

    柳建国对站在桌前老部下开门见山说道:“调整江宁去常委办工作吧。”

    去年八月份与县教育局长赵天霸闹掰后,不到半月,原任县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时任教育局副局长的何广伦调任县委办副主任兼任常委办主任,服务分管干部人事的县委副书记。

    何广伦讶异道:“首长,原计划方博文下半年就外出任职,江宁本月提前介入,待时间合适就正式出任您的秘书,咋突然变卦啦?”

    柳建国呵呵笑一阵,缓声道:“常委办也是我分管,算提前介入吧,有啥违和之处呢?”

    何广伦似乎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随后主动就坐桌边班前椅,压低声音说:“首长,据主要领导秘书透露,最近陆书记气色不好,每隔两三天夜晚前去县医院就诊,说是失眠厉害。”

    “失眠?”柳建国颇感意外。

    何广伦重重点头,补充道:“听市委办兄弟伙说,裴副书记将于明日赴省委党校学习一个半月。”

    柳建国“哦”一声,不再言语。

    何广伦知趣,抿嘴笑笑,告辞离去。

    柳副书记微微一笑。

    李晓君回到办公室,静坐好一阵子,主动唠嗑:“小江,听说你最近经常去门卫室找保安赵援朝?”

    江宁毫不避讳其他三位同事在场,点头应道:“是呢,我才来县委,连方向都摸不清,就想到任何人都得在保安眼皮下路过,自然知晓龙头山大致情况。赵叔叔也是个热心人,知无不言,从县委办说到其他县委部门,包括每个单位不同规矩,都言无不尽,小江受益匪浅呢!”

    李晓君赞道:“哟,你这家伙,鬼点子真多!”

    闷葫芦廖溪凡瞧瞧比他还闷的两位年纪相当的同事,呵呵笑道:“你小子就是偷懒呗,不外乎听那个退伍军人吹嘘当年勇,算得上啥价值的信息?”

    江宁顿时来气,却不便发作,只得抿着嘴唇使劲挤出笑容,讪讪道:“都听,嘿嘿,他说啥我都听着记着。”

    李晓君沉吟道:“还莫说,小江这办法可行。”

    江宁懒得搭话。

    室内又恢复以往死寂,落针可闻。

    快下午班时,综合股座机铃声响起,尤为刺耳。

    股长李晓君拿起话筒接听,随即放下,朝着坐在角落的年轻人说道:“江宁,何广伦副主任现在办公室等你。”

    江宁有些不相信地指指自己鼻头,疑惑道:“找我?您确定?没听岔吧?”

    李晓君呵呵笑道:“我在综合股呆了十来年,第一次听说我没听明白电话内容呢!”

    江宁起身,神色尴尬,边走边说:“嘿嘿,觉得意外嘛!”

    中年股长抬起头,瞧着门口那道背影,忽然叹口气。

    加上这个,不知综合股送别了多少年轻人。

    “铁打的股长,流水的兵”,这就是综合股。

    二楼。

    望着对面就座的县委办副主任,年轻人极其不自然地挺直腰杆,不是不习惯面见领导,而是凭直觉有些莫来由的异样感觉,至于什么样的感觉一时弄不明白,反正就是不舒服。

    “小江,来县委办工作一个月,感觉如何?”

    “没啥感觉。”

    “呵呵,没啥感觉?你小子,不说实话。”

    “何主任,我说的既是实话,也是真话。”

    “有区别么?”

    “应该有吧,反正我是这样理解的。所谓实话,是指事实客观存在,有的不能说出无的来,更不能无的说出有的来;所谓真话,完全出于个人的主观故意,真心说真话,不外乎体现诚意。何主任第一次召见属下,江宁如实说真话,才是一个县委办干部起码应该做到的。”

    谈话到此,曾经涉足嘉州师范毕业人事安排的时任教育局副局长有些纳闷,自己不知不觉帮助过的小子咋就这么硌牙呢?他咋就入了柳副书记的法眼?

    看来,并未直接安排这小子出任副书记秘书,老领导还真是“姜是老的辣”呢。

    何广伦顿时失了谈兴,淡淡道:“明天就来二楼常委办上班,李股长那里我会交待一番,你下午做好工作交接便是。”

    年轻人不咸不淡地“哦”一声。

    何广伦突然心生恼怒,不过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发作,手臂僵硬地挥了挥,吐句:“好啦,我忙事了!”

    这次,轮到年轻人纳闷了。

    自己实话实说呀,咋惹得领导不耐烦呢?这可咋整呀?

    年轻人边往外走,边道歉:“江宁一定听从何主任安排,若话语不妥,还望您见谅!”

    何广伦眼睛盯着手中材料,鼻孔哼一声,算作回应。

    走出副主任办公室的年轻人耸耸肩,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随后大摇大摆往前走。

    县城正东街,县保险公司八楼多功能会议室。

    全县保险体制改革动员会议正在召开,市保险体制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市保险公司董事长宣布:“卿幽兰任嘉州县人寿保险公司党组书记、董事长,向阳生任党组副书记、总经理……”

    至此,嘉州保险公司改革落下帷幕。

    新成立的县财险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均由市保险公司空降而来,大出人们所料。

    “徐三把”依然是“三把手”,不退不进。

    方冰青任公司副总经理,自在情理之中。

    至于中层机构,以前负责产险寿险的业务部门顺势划为各自公司,包括综合部、人事部、财务部等统筹部门则一分为二。综合部莫书怀去了产险公司,继续人浮于事;综合部柳落松、人事部“冷美人”部长罗娟和财务部圆臀姑娘陈灿去了寿险公司。

    谁也不知,如此人事摆布,嘉州保险体制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卿幽兰在很大程度上听取了原总经理秘书江宁建议而所为。

    中午,江宁掐准时间,给原老板卿幽兰打去祝贺电话,两人聊了许久,其间聊到原董事长马家洛伙同原副总经理胡雪琴贪污受贿案件,不禁嘘唏不已。

    马、胡二人竟然涉案四千三百万资金,在嘉州历史上绝无仅有,算得上开创新纪录,只是这个记录太丢人,是耻辱。

    卿幽兰谈兴不浓,却也不舍挂了电话,幽幽道:“其实呢,我并不想就任这个董事长,曾经找过市公司董事长,最想去的是长宁公司,当个中层干部也行,即使不成,去临县负责产险或寿险公司也不错,可惜事与愿违,只能服从上级安排,哎,多少让人惆怅!”

    江宁嘻嘻笑道:“你想离开嘉州,柳副书记定然不会同意,哪个中年男人愿意再过牛郎织女生活?酒饱饭足老婆孩子热炕头不香么?大姐,您就打消这个念头吧!”

    “你懂个屁!”

    原总经理秘书顿时愕然,听到话筒里传来挂断声音,只得摇摇头,放下话筒,头枕双臂,倒在椅子上发呆。

    本想向老领导报告自己明天就去二楼常委办上班了,可惜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一句“你懂个屁”活生生堵回肚子,看来卿大姐是真生气了,不然如此儒雅秀丽的中年女子怎会出口成 “脏”?

    哎,这如何是好?

    窗外那棵雍容华贵的桂花树青翠欲滴,坐在二楼常委办还能随时一睹芳容么?

    年轻人当下是真的忧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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