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学
次日,鸡鸣巷少年头顶晨曦,肩背书包上学。
出了院门口,就是一条约两米宽的泥石小道,路面铺就一层浅薄炭渣,走在上面沙沙作响。小道两旁各有一条浅水沟,水沟以外是菜地。菜地里搭起半人高竹架,尚还嫩绿的黄瓜隐约其间,密密麻麻的,估计再过一周就可采摘上市。
菜地尽头,泥石小道汇入相对宽阔的环城公路。
恰好遇见环卫垃圾货车亮着大灯驶过,扬起浓浓灰尘,江宁捂着鼻子穿过公路,就到了县城南门街口。
这条名叫外南街的老街,旧称“卅丈巷”,长约百米。路面石板磨得发亮,走在上面仍然觉得高低不平,很费鞋板。街面两旁的低矮木制平房亮起灯光,各家各户开始新一天营生。开门稍晚的杂货铺,有人正在卸下门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家早餐店,顾客已经临门,生意火爆,尤其店门口摆放着的油条,黄灿灿的,让人舌下生津。
外南街特点在于,街巷百米长,却有三道拐。
少年拐过第一道弯,看见一棵高大槐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平日白天,闲来无事的老人们各自摆张小凳,抢占位置下棋,下棋的是臭篓子,观棋的更是臭篓子,大声吵嚷支昏招。一到晚上,这里则是小娃儿游戏天堂,最爱玩抢滩登陆,谁站上石桌五分钟,谁就是将军。
再拐入第二个弯,迎面是一间书画店铺,最为显眼的是,店铺橱窗正中悬挂着一支超乎寻常的大毛笔,一位干瘦皮肤却分外白皙的中年汉子趴在柜台上,瞧着偶有路过的行人,不时往嘴里丢一颗类似茴香豆之类的炒货,嚼得嘎嘣响。
再前行不到半里地,第三次拐弯后,不足五十步处,便是嘉州师范学校。
这段街面,店铺更为密集,主要集中在吃穿两门生意上,不仅装潢更为讲究,店招也直奔主题,什么“戴氏黄焖鸡”、“蒋家血丝鸭”、“简阳羊儿汤”之类,一看就能有所选择,很明显是针对师范学生这样的特殊顾客,虽然嘉州师范每年在校学生不过四五百人,上课期间吃喝拉撒都在校内解决,但是周六晚上和周日白天校门敞开后,家家店铺生意火爆。
清早,出入师范学校门口的,大多是教师和教师家属,偶尔可见面孔稚嫩、学生模样的孩子,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应该是外出上学的教师子女吧。
就这样,江宁混迹于脚步匆匆的人群中,毫不起眼,十五岁的农村少年跟城里初中生没啥两样,唯一区别在于衣着简陋。
昨天晚上,嘉州师范召开班主任会议。会后,政教处主任龙泉武留住九一级二班班主任杨鹤,专门就江宁申请走读一事作了交待。杨鹤很不理解,反对的意思很明显。啤酒肚主任丢给年轻班主任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拂袖而去。杨鹤当时很震惊,决定明早问问江宁,难道这小子是政教处主任的亲戚不成?
来到学校,江宁径直去到后勤处,退还了昨日傍晚寄存在那里的日常用品,并要回三百元杂费,昂首挺胸走向教学楼。
殊不知,迎接少年的是一盆当头冷水。
距离早自习上课还有近二十分钟,九一级二班教室人头密集,却悄无声息,学生们正埋头看书。
教室外面走廊上,一位身着白色短袖衬衫的年轻教师斜靠门框,鹰隼般眼神透过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瞧着大踏步而来的75号学生江宁。
“杨老师,早上好!”
杨鹤抿了抿薄唇,懒洋洋地立正身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江宁,昨晚真没住校啊?”
“是的,我回家住的。”江宁取下背上书包,掏出一张材料纸,递给班主任。
杨鹤似乎有些意外又一点不意外,瞧一眼矮个子学生微黑脸庞,伸手接过材料纸,低头看一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取下黑框眼镜,凑得更近些仔细端详,似乎在研究“同意。龙泉武”五个字是否真迹。
江宁一头雾水。
“好吧,你进教室去!”杨鹤戴上眼镜,手拿材料纸,双手倒背,对着即将踏入教室门口的学生背影喊一声:“江宁,你回来,我有事问你。”
班主任转身趴在走廊栏杆上,似乎犹豫一阵,笑容柔和,压低声音问:“江宁……额……龙泉武主任是你家亲戚?或者熟人之类的,比如你父亲的朋友?”
江宁脱口而出:“没,我以前不认识龙主任!”
随着一声“哦”的回应声,班主任站正身子,双手倒背,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抬高声音教训道:“嗯,不管你是啥身份,总之,来到九一级二班,就是一名普通学生,必须坚守校纪班规!既然学校批准你走读,但并不等于你就不受约束。我规定,你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到校,中午必须吃食堂,下午放学后也得呆在学校,直到晚自习后才能离校!”
“这……”学生越发懵了。
班主任抬手看看腕表,然后仰起头颅,身子朝着较自己身高略矮几厘米的学生,义正严词地宣布:“今天你未按我的要求提前半小时到校,应当算作迟到,因此,扣操行分5分!”
江宁着实震惊,瞧着威严有加的班主任,很想争辩,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半个字。
班主任大手一挥:“座位在最右边的最后一排!”
时间尚早,东边太阳还未露头,教室里亮着日光灯。75号灰溜溜地跑进教室,脸色比日光灯的灯光还苍白。
最后一排两个空位,其中一张桌面上贴着“76号孟菲”,另外一张桌面空空如也。
按杨鹤的说法,他毫无选择地坐在那张没贴条的桌位上,眼睛滴溜溜转一圈,只见中间第二排有位置空着,遂起身上前,果然瞧见桌位上贴着“江宁”二字,顿时明白此乃班主任临时起意所致,于是闷声不响扯下字条,回到最后一排,拿字条蘸了蘸口水,用力拍在桌面上。
早自习课开始,杨鹤晃荡着瘦削身子走进教室。
75号伸长脖子,见别人桌上都堆着高高的书本,唯独最后一排桌位上啥也没有,不禁大骇。
学生没书,如同庄稼人没锄头,注定颗粒无收。
这可如何是好?
杨鹤慢慢悠悠来到教室最后一排,半眯眼眸,似笑非笑地盯着一脸惶然的75号,半晌才出声:“哟,你不是走读么?昨晚住校生都领到了书本,唯独你不在,怪谁呢?呵呵,我也没有办法啰,你看谁好心一些,同意你搭伙看看!”
无论江宁本人,还是全班学生,都听出了班主任话中带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75号一脸苦笑。
江宁曾经跟初中同学胡月月研究过武侠小说,对打斗较量有着独特见解。就现在而言,杨鹤犹如宗门班主,自己则是宗门入门学徒,最忌以下犯上、自不量力。众目睽睽之下,班主最要面子,若有冲撞,举手投足就可毁去学徒全身修为,永不得翻身。
75号笑过之后,竟还露出满脸讨好神色,连连点头。
杨鹤看上去很解气了,倒背双手,游荡而去。
前排那位尚还不知道叫啥名字的男生转过头来,脸上青春痘颗粒饱满,十分扎眼。这厮咧嘴笑道:“你就是江宁啊?厉害!哥哥我佩服得紧哪,你小子才入校就敢和班主任扳手腕!”
江宁瞧着杨鹤身影在门口完全消失,这才收回视线,朝着笑话自己的满脸青春痘男生低声骂道:“你大爷的!”
草池乡田柳村,村小已然开学。
一个瘦小身影,悄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石缝中。
教室里,传来中年人醇厚声音:“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随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石缝中的孩子转头望去,旭日东升,煌煌泱泱。
孩子泪珠滚落出眶,糊花了本就不算干净的脸蛋。
等到他回过神来,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背诵另外一首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孩子随口娴熟背诵几句,就住了口。
老师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倒背双手,走到门口。
孩子缩了缩身子,似乎想跑走。
老师蹲下身,伸手擦擦孩稚嫩脸蛋上的污垢,露出笑脸,轻声问:“你叫江满吧?今年多大啦?”
孩子怯生生应道:“嗯,我今年六岁!”
老师哦一声,温声道:“六岁可以发蒙读书啦!”
孩子很想说“没钱”二字,却并未张嘴,转过身子撒腿就跑,似乎害怕被人逮回去般,瞬间没了人影。
老师缓缓起身,望向江家湾方向,沉默不语。
孩子跑过一段路,鬼使神差般回头。
只见那位待人温和的老师始终站在教室门口,恍若宁家勋大伯当初模样,笑时如同三月春风,不笑时好比腊月雨雪,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喜惧各半。
嘉州县城东端,矗立着全城最为高大的独栋楼。
楼顶“孟家药业”四个金色大字,尤为显眼。
也是这个上午,六楼董事长办公室传来吵架声。
“孟飞,老子不同意你去读嘉州师范,别犟!”
“孟鹤堂,我跟你说,莫管我!”
“老子不管你,你要上天!”
“嘿嘿,我还入地呢!别废话,拿钱,我去报名!”
“你小子休想!”
……
走廊上,一群年龄大小不均的女士躲在暗处,竖起耳朵偷听一阵,随后脑袋碰脑袋,窃窃私语。
她们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董事长孟鹤堂家大业大,要求独子孟飞接手生意,这是天大好事,单单这位孟公子天生反骨,誓死不从非要去读书。啧啧,他老子连小学都没毕业,不照样富甲嘉州?
“孟飞,听老爸的,早栽秧早打谷,明儿,不,今儿现在,就任命你为孟家药业副总,开始接手生意!”
“孟鹤堂,我再说一遍,没门!”
“嘭”一声响,一袭白衣白裤的孟公子摔门而出。
本来一脸怒气的孟公子,瞧见公司这群姿色各异的少妇以及姑娘们,随即笑颜如花,嘴上啧啧有声:“哟,莺莺大姐,今天衣服不错,看上去腰就更细了;琴琴,上衣有点小,该换件宽松的,孟鹤堂的眼睛可不吃素哦;啧啧,诺诺,裙子再短一些肯定更打眼……”
似行云流水,转折自如,毫不违和。
“小兔崽子,想找死?”室内传来一声粗吼。
白衣白裤少年,连同穿着短袖短裙的婆姨们,瞬间跑得没了人影,空留董事长办公室阵阵喘气声。
就在江宁死皮赖脸挤坐男同学桌位,同看一本书遭尽白眼的那一周时间里,孟飞终于在老妈的斡旋下得到读书机会,只是不得不答应一个条件,“师范毕业即接手家族生意”。这有缓兵之计的嫌疑,却是最好结果。
当政教处龙泉武主任亲自将晚来报到一周的76号新生,送至九一级二班教室办公室时,杨鹤没敢露出任何脸色,甚至屁颠屁颠地主动将书本亲手交到孟飞手上,一阵温言叮嘱后,扭头对着眼巴巴求饶的75号学生撇嘴说道:“等着我给你送来?自己去教室办公室房门背后拿!”
那一刻,75号学生没觉得一丝委屈,反倒满心欢喜,对同桌感恩戴德。
要不是这个长得人高马大却油光水滑的家伙晚些时间来报到,天晓得自己啥时候能领到书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