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医者仁心
入夜,宫门已下了钥,月色如水,倾泻而下,映照着磅礴宏伟的皇宫,却更显得长夜孤寂。
太医院东厢房之中,夏侯宇身披玄色氅衣,矗立于书架之前,默然无言。
他身后地下是一口打开的竹编箱笼,里面除却折叠整齐的几件衣裳,三四本医书外,便再无其他。
明日起,他便要离开这座皇城了。
皇后颁了懿旨,太医院下了调令,他出宫去统领民间医馆的差事。
太医院的同僚这几日皆在背地里笑他,得罪了皇后娘娘,被贬出宫。
夏侯宇并不在意这些,他并不眷恋这宫中的风光权势,只是遗憾再也不能伴在她身侧了。
嫣妹妹不许他留在宫中,甚而连默默守候的资格也不肯给他。
想及此处,夏侯宇只觉胸口紧揪着闷疼,他想不通,纵便多年未见,纵便身份有别,嫣妹妹对他的这段愤恨又从何而来?
清隽瘦削的面容不觉紧拧了起来,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拉的细细长长的。
望着面前琳琅满目的藏书,夏侯宇只觉满心乏味腻烦,这些书中不乏天下医者愿倾尽家财但求一观的典籍,然而在他眼里,只是索然无味。
最想带走的不能带走,他便什么也不想要了。
正在出神之际,门板却被人轻敲了三记。
夏侯宇回神,心中有些纳闷,已是宵禁时分,又会有何人前来?
“什么人?”
门外一女子低声回话,“夏侯先生,奴婢长春宫宫女。”
是……嫣妹妹打发来的人么?
夏侯宇心头微喜,快步走到门边,抬手就要去抽掉门柄。
那厢的女子忽又开口,“夜深人静,恐惹是非,还是不见为好。”
夏侯宇稳了稳心神,低声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她是否改了主意?是否……想将自己留下了?
那边的女子娓娓说道,“娘娘吩咐奴婢转达一番话与先生,先生天资聪颖,自幼早慧,乃是一代杏林圣手。天下医者,所愿皆是普济众生。先生非池中之物,难道就甘愿一世困于皇宫这摊浅池之中么?外面天地广阔,大可任先生施展拳脚,将毕生所学回馈于苍生。”
夏侯宇闻言不语,面沉如水,片刻才道了一句,“娘娘她……是这个意思么?”
那女子又道了一句,“娘娘还让奴婢转问一句,昔年梨花荫下,先生的宏愿可还记得么?”
夏侯宇乍闻此言,如被雷击,半晌无言。
她记得?
她还记得!
欢悦瞬时满溢胸腔,令他几乎要欢呼出声。
当年,嫣妹妹还在他家中寄居时,他曾在梨花荫下对她说过……说过将来大了,必要走遍这名山大川,寻访天下草药,遍治世间疑难杂症,他必要成一代大医!
少年时立下的雄心壮志,险些就迷失在了俗世的红尘滚滚之中……
他都几乎忘了,她却还替他记得!
只听门外那女子继续道,“娘娘还令奴婢传书一封,请先生收起,奴婢去了。”
话音落地,夏侯宇果然见门下缝隙中滑进一封信笺。
门外脚步声响,那女子已然远去。
夏侯宇顾不得旁的,忙将那信捡起,展开读去。
只见雪白的信笺上,娟秀小楷写着四个大字:医者仁心。
夏侯宇心中的阴霾登时一扫而空,是了,他可是医圣夏侯世家的传人,平生之志当是勤学不怠,悬壶济世才是,又怎能困于这情思迷局,埋没在这红墙之中?
再则,他明白孟嫣的心思……
他是医者,孟嫣亦是医者,医者都是一样的心肠。
孟嫣已经困于宫闱,终生再不得出,她的志愿只能交托旁人去实现了。
在这一节上,他们算是志同道合。
此生既不能相伴,那便做一对神交的知己罢。
瑞珠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夜风抚摩着脸庞,吹干了泪痕。
她这段迷思,今生都无可着落了,然而她还是感激皇后,给了她最后送他离开的机会。
回至长春宫,已至熄灯时分,庭中一片寂静。
今日不该她上夜,她轻手轻脚回了住处。
长春宫寝殿之中,芸香悄然走至床畔,隔着帐子低低说道,“娘娘,她回来了。”
“知道了。”
孟嫣双目微阖,却并未入睡,淡淡应了一声,便未再言语。
芸香只道娘娘睡了,便在外头的一张脚杌上坐了。
孟嫣转了个身,望着帐幔上绣着的两尾赤红金鱼出神。
她和夏侯宇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往,她实在记不起来了,只是近来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有一些景象:梨花荫下,一名少年对着小小姑娘,述说着自己的平生志愿。
不论他们往昔有过什么交际,如今她都已嫁为人妇,夏侯宇耽于迷局而不能出,对他对她都绝无好处。
送他离开这座迷城,也是她放下了与此人前世今生的所有恩怨。
至于瑞珠,夏侯宇非她良人,她自有她的缘法。
这般又过了两日,孟嫣在宫中听人传信,那位李家的千金小姐,被她家老太太亲自下令禁足,罚抄闺训三百遍,并罚了两月的月银。
长春宫宫人无不拍手称快,但孟嫣却并不在意,张家李家都是即将过去的人和事了。
长日如水,匆匆而逝。
大约又过了一月有余,七月下旬时,陆昊之眼见时机成熟,那起老臣嚷嚷开恩秀一事也越发甚嚣尘上。七月二十这日,皇帝当朝宣布,为皇后安胎事宜,大开六宫,放还宫妃及一百六十二名年过二十的宫女。
与此同时,孟嫣亦在后宫颁了懿旨,凡未曾侍寝的宫妃及愿意返家的大龄宫女,皆放还离宫。
宫女们也还罢了,这宫中的所有嫔妃,除了她孟嫣之外,没人侍寝,这道旨意一下,六宫自是废了。
宫妃们得闻此讯,倒甚是平静,她们本就于得宠无望,还不如早早出宫另觅良缘,免得终身葬送在这皇城之中。偶有几人,因家道败落,出去了也没个好去处,不愿离宫的,也都甘愿去南宫养老。
相较于后宫的太平,前朝那群男人,却一石激起千层浪,折腾的一地鸡毛。
那班老臣,本还指望着送自家女儿入宫,为家族再谋个百十年的前程,岂料就这么被陆昊之给断送了。
当场便炸毛了两个两朝元老,站出来一个大声斥责陆昊之为君昏聩、听信妇人谗言,另一个则大骂孟嫣狐媚君主,妖后祸国。余下趋炎附势之辈,则也跟着两人脚后跟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将个大周朝堂闹得像京城北大门外的菜市场。一个个当朝栋梁,舌战之力堪比街巷姑婆。
这场景,自是落在陆昊之与孟嫣的算计之中。
陆昊之待他们骂尽骂够,装出一副勃然大怒的情态,直斥,“老匹夫!朕不与尔等计较,尔等倒得寸进尺!如此咆哮朝堂,秽语辱朕,可有将朕、将先帝、乃至将大周放在眼中?!朕看你们,是早存谋反之心!来啊,将这一众逆贼拿下,打入刑部大牢,着三司严审!”
这一幕,早已不知演练了多少遍。镇远侯柳正峰亲率一众亲兵入殿,登时把这起正在痛骂君王的臣子一网打尽。
原本这差事,该护国公孟长远来干。
只碍着他是皇后孟嫣的亲兄长,怕事后朝野议论,索性三日前陆昊之换了皇城内卫统领,由柳正峰领了这个差。
横竖他即将成为孟长远的大舅哥,都是自家人。
那两个两朝元老带着一众老臣,坐入刑部大牢,还吹须子瞪眼睛,只道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哪有胆子敢将他们如何,将他们打入大牢不过一时气盛。待他气消了,想起此事后果,只怕吓得屁股也凉了,还得屁滚尿流亲自过来请他们出去。他大周的江山,可还要倚靠他们这些世家勋贵去守呢!
他们在牢中吹牛做梦,却不知陆昊之已派一干才提拔起来的亲信大臣将他们的家都抄了。
这帮才起势的朝廷新贵,不是出身寒门薄宦之家,便是家道败落的有为子弟,他们一个个年轻肯干,又无后顾之忧,做起事来自是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