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莫若未相逢
灵均稍稍平复烦躁的心绪,开始拨弹起月圆之曲。悠扬欢快的旋律自面前的古筝流出,排演数遍已熟能生巧。
听得外面似有动静,灵均停顿下来,疑心是温裕回来了,张望片刻,却无人进门。于是叹息一声转而弹起自己闲来练习的一曲,婉转缠绵,尽是未吐露的情意,思念的惆怅。
弹到高潮部分,戛然而止,灵均以手撑额,脑袋愈加混沌,失了弹琴的兴致。喝了许多酒,到底有些上头了。她上身俯在筝上,只是满心怨怼,“怎么还不回来?好困…”
门帘悄然掀起,在门外静立多时的温裕毫无征兆的站在了门口,没有多惊喜的神态,只略显呆滞的盯着灵均,失语了半日,方道,“你怎么来了。”
灵均却清明了不少,终于叫她等到了。强撑醉意起身,刚想走近他叙叙情意——几日疏离,她真的有些想他…
她想和他互道思念,摒除隔阂;她想和盘托出自己的心意,再不让他纠结;她想赖在他怀里休息片刻…或者也可以把救王庭献的动机告诉他。
“我当然来找你。”
“呵…”他嘴角一丝酸涩,反问道:“这时候想起我了?”
这话说的,倒像个怨妇。
灵均听出他心怀怨怼,反而有些开心——总比冷漠疏离强些。她莞尔一笑:“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呀!”
醉态朦胧,姿态舒展。三分暧昧,七分亲近。
温裕脸色放缓些,嘴巴却绷着不退让,“就连说话都跟某人八分相似了!”真不愧青梅竹马之谊。
“哪个某人?”
“明知故问。”
“我跟他像?你变着法骂我呢!”
“口是心非。”
“我对他只有手足之情!”
“欲盖弥彰。”
“我有这个必要吗?真有那个心思,何必还眼巴巴来找你?”
“自己心知肚明。”
“……”
几个回合下来,笑容僵在灵均的脸上,她无语了,“你在和我玩成语接龙吗?”
天下男子都是这么小心眼的吗?
“…裕只希望你能对我坦诚些。”他边向屋内走,边冷淡的说道,脚步有些虚浮。
她有些生气,但还理智的记得此行是来“求和”的,求和嘛,姿态要放低一点:“我当然愿意坦诚些。”她向他走近几步伸手欲搂他脖颈,开口间也多了些挑逗,“却不知道…温裕哥哥愿不愿和我坦诚相对?”
“你先,别过来!”温裕伸手一横,将她拒之几步之外。脸颊两坨微红,醉态明显,语调不如平常流畅随和。今晚的酒他也没少喝。
“作什么?”灵均不听他摆布,还是一鼓作气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身。他有点受惊的向外推她。
他醉了,却没有像上次那般扑过来抱住她,灵均觉得有些受伤。
“我,我得换换衣服。”他拘谨起来。
“……”灵均呆呆的,搞不懂他换什么衣服。
那娇俏的侍女简秀,似早就等在门外,此时一闪身就出现在主人的身侧,像个救星似的,手脚伶俐的架着他进了内室。
独留灵均站在外间里,犹在恍惚。
虽说侍女侍候男主人换衣服再平常不过,可当面看着他依靠在一个漂亮女孩的肩上进了内室,还是让现代心性的灵均极为不适。
她也偶尔思虑过当今朝代的男女关系和婚姻制度问题。虽然不知道自己原来的时空具体是什么朝代,但二女共侍一夫这样的事,她本能的反感,以致无法接受。她还庆幸过温裕家境清白,关系简单,洁身自好。
灵均回到榻席上坐定,极力克制自己不要想歪,内心却抑制不住暗潮汹涌,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出现在脑海。
“郎君~抬手”帷幔后,柔情款款的声音刺激着灵均的耳膜。
“郎君~您转过去。”这一声娇嗔,好似调情,听得人心中麻痒。
“郎君,您撑着点~”
“啊!”又一声娇呼,好像有什么东西扑倒在地。“郎君您快起来,外面还有客人等着呢!”
“呼…”大爷的,换个衣服戏这么多!
灵均再也忍无可忍,她跳起身来,掀起帷幔就一头扎了进去,行动灵活了不少。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灵均脑袋嗡的一声炸了:温裕衣衫半褪,神态慵懒,闭目俯倒在床,身下却压着那眉眼艳丽的侍女!
“轰”的一声,灵均觉得心中某个地方摇顷刻坍塌,土崩瓦解。
好一个温文尔雅的温裕!
好一个洁身自好的温裕!
好一个柔情款款的温裕!
“青岚!!”灵均失语片刻,大声嘶吼。
青岚眨眼间闯进内室:“女郎,有何…吩咐…”
看清眼前一幕,青岚也慌张了一瞬。
“把他给我提起来!”灵均恨恨一指醉倒昏睡的温裕。
“是!”
青岚不顾那侍女惊愕的眼神,一把拎起迷糊的男主人,强行让他站在灵均的面前。灵均喘着粗气环顾四周,抄起床榻前一盆洗漱水,兜头浇上去。
“老天爷!”简秀惊呼一声,爬起来欲保护主人,被灵均通红愤恨的眸子一瞪,缩了回去。只战战兢兢质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如此折辱我们郎君?”
“闭嘴!”青岚声音一寒,亮剑出鞘。她登时缩卧一旁,不敢再言语。
这么一折腾,温裕从沉沉睡意中稍微清醒了些。半褪的衣衫浸透,发稍水渍顺着驼峰鼻蜿蜒而下,他茫然环顾,还有些搞不清眼前状况。
眼前的灵均,一双发红的眼睛直直盯向自己,往日常挂在脸上的亲近感一点儿也无,反倒是爬满失望和恨意!
“灵均…”他突然间心慌,酒醒了,勉力站稳。
“你闭嘴!”灵均声音有气无力,却毫不客气!
“……”
“温郎君,不是说希望灵均坦诚些,我希望郎君亦是如此。我只问一个问题,你如实作答便好。”
“什么?”
“她是谁?”灵均不屑于看,只拿一根手指头一指。
“她?她只是…母亲给我的侍女!”温裕轻描淡写,眼神却闪躲起来。
“是是,我只是夫人指给郎君的通房丫头,女郎您不要误会。”简秀卖乖的解释,她看了半天总算看出点苗头,郎君与这位女郎关系匪浅。
“通房丫头?”灵均脑子又钝了,她不看温裕,却问青岚,“那是什么?”
简秀脸“刷”的红了,她从前总觉得在这个家她是有点位置的,却被这一句“是什么”打回了原形。她是个什么,是个工具罢了。
“呃…”青岚一下被灵均问的发懵,看一眼温裕,只得斟酌道,“这个…每个世家子弟都会有的,有的还不止一两个。”
温裕尚有点发懵,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种问题。许灵均从小在权贵豪门长大。堂兄弟众多,应当见惯了风花雪月,她会在乎这些?
这一提醒,灵均立即清明,就是那种陪聊陪玩管服侍的侍女!
虽然世家子弟都有,可温裕,怎么可以有?!
从前她未想过。她知道许政,许攸身边有许多莺莺燕燕,她却理所应当觉得温裕不会有。
一叶障目,一厢情愿。
或许是酒精湮没了理智,她看着温裕,一字一句:“所以她陪你睡了吗?”
当事人一听肉眼可见的面色紫涨。青岚则左顾右盼,恨不能捂住耳朵。
温裕原本见她在意,心内还可耻的有点快意,听她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整个人都凌乱了。
“你…你一个女子…可不可以私下里再问?”
温裕不想当着两个仆人探讨如此私密的个人问题,可听在灵均耳朵里竟像是默认。泪开始止不住的涌出眼眶,灵均的内心顷刻间垮了。
“万事随转烛,新人美如玉?”
“哪有新人?”温裕突然觉得有些难堪。
“所以,你白日里同我谈情,晚上却另有佳人相伴?”
“不是!”哪来的佳人,一个丫头而已。他从未理会过她。
明明觉得她说的言过其实,他还是开始无措,平日里的沉稳条理都被她的眼泪搅和成了一锅粥。
“灵均!”温裕努力摆脱酒劲带来的昏沉之意,“你喝多了酒,冷静一点。”
“我原本还想着,愿得一人心…”灵均不管不顾的打断。情绪膨胀的一发不可收拾。
她突然陷入了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两难境地里: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时空硬撑,脑袋里充斥着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逼着她救一个毫不关己还主动送死的短命鬼,她日日防备夜夜担心。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倾心以待的男子,他是她最隐秘的心灵归宿,是驱散这现实困境的美梦…
果然,美梦的下一集就是稀碎。
“一个通房丫头而已…”瞧她从未有的极端模样,温裕有点发急。
在这大卫,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男丁年满十四就会安置通房丫头,这满天下都通行的道理,到了她这怎么就成了大逆不道?他真的不懂。
“那也不行,绝对不行!”灵均歇斯底里的喊了一句,泪水涟涟。
温裕无语了。
她毫无仪态的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哀怨切切的抽噎道,“别人如何我不管,我喜欢的人他只能有我一个。”
温裕闻言,心内一缩,怔住了。
这么说,她喜欢他。她这样计较是因为只喜欢他?
那么,为王庭献不顾一切费尽心机是为什么?说王庭献的命就是她的命是为什么?从来都欢欢喜喜的奔向王庭献又是因为什么?
“唉,灵均”温裕极尽温柔的靠近,想拥她入怀,缴械投降,割地求和——他不想计较那么多了,太过煎熬。无论怎样,他都由着她就好了。
“离我远一点!”灵均止了眼泪,平静下来,语气也陡然疏离起来。
她跌跌撞撞掀了帷幔,走到外间。青岚忙跟出去,温裕因饮酒缘故脚步略显迟滞,却也不敢怠慢。他顺手从内室的壁橱中抽出一用绢布包裹之物,跟出来。
他艰难的想起她今日特意来这找他,在这寓意美好的月圆之夜,还弹了一首缠绵的曲子,他不能让她伤心而归。
两人好像在同一频道上,却又背道而驰。
灵均行至正屋食案旁,看着那一桌子吃食,凄然冷笑,恶意横生,攒足了力气,一脚踹倒。碗碟翻飞,摔得一地狼藉。
青岚赶过来扶住差点晃倒的主人,表情愕然。又听主人嘴里念念有词,“叫你挡我的路!”
看来确实是醉了,而且醉的不轻。
他携起灵均就欲告辞,温裕一脸急切,却力不从心,只道,“留步!灵均!看看这个!”
他步伐不稳的行至她面前,递给她从绢布中抽出的腰扇。见她面含漠然,眼神游离,注意全不在自己身上。只可恨自己今日被酒拖累,词不达意,行不顺心。
灵均机械的拿起那扇子,漠然撑开,上书:“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原是他又捡了去,这番深情真是…矛盾。男人的心都是可以分开用的,这边深情款款,那边红袖添香。她讪笑一声摇摇头,另一只手攀上来,两手一扯,“呲拉”一声撕扯成了两半。
“你……”温裕一脸不可置信,“你做什么?”
“想自当初,莫若未相逢。情到浓时情转薄,君既无情我便休。”
灵均闭了眼,脱力道,“青岚,走吧。”
青岚不再犹豫,挟起主人飞跃而去。
温裕征在原地。
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借口,就给他套上了“无情”的帽子
莫若未相逢?她拿他当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她大概早就想摆脱了吧?他恨恨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