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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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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没听错吧?

    陛下竟然站在了江大人这一边?

    玄印监向来忠心耿耿,从来没有质疑过应长川的任何决定。

    但是这一刻,就连他们心中都不免打了起鼓。

    襄台殿骤然间静了下来。

    直到几息后,江玉珣举手加额,行礼道:“臣遵旨——”

    少年清润的声音,在襄台殿上一遍遍回荡起来,终是打破了耳边的寂静。

    跟随应长川时间最久的玄印监统领齐平沙,随即转身单膝跪在殿上:“臣遵旨!”

    此刻,他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了两下。

    能成大事者,必然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玄印监众人习惯了天子运筹帷幄。

    可是却在无意之中忘记,半生戎马、以少胜多打下江山的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赌徒。

    ……表面看去陛下与江大人性格堪称迥异。

    可是实际上,他们分明就是一路人。

    紧随齐平沙之后,其余玄印监也立刻跪地接旨。

    “万岁”之声随之回荡在襄台殿上。

    既已领命,“筑堤,重创聆天台”这几个字又于顷刻间出现在了众人的脑海之中。

    回味江玉珣方才的话,纵是个性最为保守之人,都不免被挑起了几分热血。

    赌一把又何妨!

    不多时,便有百匹快马整装完毕,似一道道闪电奔出了仙游宫。

    猎猎疾风吹起了少年的长发与衣袂,江玉珣腰佩长剑、骑马走在最前方。

    见此情形,守在行宫外的百姓不由一惊——

    “你们快看!这是江大人和玄印监?”

    “他们出宫做什么?”

    “莫不是因为河堤之事……”

    按理来说,金银暂未被挖出,理应低调才对。

    但是听到百姓的话后,江玉珣竟然示意身旁玄印监开口高声道:“吾等奉皇命前往昭都丞相府邸,搜寻河款!”

    ……那河款居然真的到了丞相手中?!

    百姓虽隐约已经有了耳闻,但亲耳听到玄印监说出这番话,心中仍不免一惊。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起身离开仙游宫,跟在玄印监众人背后踏上了官道。

    他们要与江玉珣一道,去亲眼寻那些河款究竟在何处!

    -

    昨夜的小雨,令怡河又涨了一点水。

    幸亏几处严重溃口已经提前用沙袋层层堵上,不然周围村落恐怕又要遭殃。

    尽管没有酿成大祸,但是眼前的一切,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众人——抢修河道已迫在眉睫。

    将要到昭都之时,玄印监统齐平沙领催马上前,大声朝江玉珣问:

    “江大人,丞相在昭都附近共有六座田庄,城内还有一处官邸,我们先去哪里找?”

    虽然早知丞相腰缠万贯,但听到这里少年仍不由一惊:

    “这么多?”

    齐平沙:?

    江大人连这些都搞不清楚,方才为何能够自信满满地将此事接下……

    他看向少年的目光里,突然多了几分怀疑。

    自己莫不是真的跟着江玉珣上了贼船?

    江玉珣移开视线,略不自然地轻咳两声,接着朝齐平沙问:“丞相可有一座府邸或田庄内有种有荷花?”

    “荷花……”齐平沙想了想说,“的确有一座。”

    “在何处?”

    “昭都城郊祖宅之中。”

    江玉珣心下了然:“好,我们就去那里。”

    按理来说,天子已经将玄印监的指挥权,暂时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他们只管领命去做就行。

    可或许是江玉珣表现着实有些不靠谱,齐平沙智终于没忍住多问一句:“江大人为何要找有荷花的地方?”

    当然是因为后世考古报告所写的位置,便是某座荷花池底。

    与窖藏文物同一土层出土的,还有大量千年莲子。

    ——江玉珣默默在心中回答道。

    他移开目光,一边揣摩巩茂通当时的想法,一边对齐平沙说:

    “……聆天台认为,地势低洼之处可以聚气养贵,昭都皇宫和皇帝寝殿就建在这种地方。”

    齐平沙缓缓点头,江玉珣的话颇有一番道理。

    丞相既然相信这一套,那么必定会一信到底。

    “一般而言,池塘水陂便处于低洼之处。而每年自初秋起,荷花池都要开塘采藕,这正是一个将金银埋入地底的好时机。”

    齐平沙当下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深埋入土自然比光明正大摆在房间里安全许多。丞相府邸内人多眼杂,趁着采藕的机会深挖荷池,最能掩人耳目。”

    经江玉珣一说,他也觉得的确应该先去荷花池底找一找。

    话音落下,齐平沙当即转身朝众人命令道:“再过五里,骑马下官道!”

    “是!”

    玄印监呼声震天,江玉珣缓缓调整呼吸,攥紧了手上的缰绳。

    此刻他的手指正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着。

    虽然有后世考古报告为依托,但是一秒不见窖藏,他便一秒卸不下压力。

    心中虽然忐忑,可是在调转方向走下官道的那一刻,江玉珣却已深吸一口气,悄悄将紧张与忐忑全部藏了起来。

    玄印监无数人都把自己当成了主心骨。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绝对不能乱了阵脚。

    “走!”少年勒马转身朝众人笑道,“我们先去巩大人的祖宅里看一看——”

    河风吹过,少年长发翻舞目光明亮。

    在一瞬间抚平了众人心底里的疑惑与忐忑。

    “是!”

    背后玄印监一道应下,其声震天。

    -

    早已收到消息的禁军,已将巩茂通家祖宅团团围了起来。

    江玉珣一行人进府后直奔荷花池而去。

    “江大人,您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

    “好。”江玉珣不急着下马,而是借着马背之高向远处看去——

    此时正是荷花怒放的季节,红艳的荷花似火一般燃烧至远天,完全望不到尽头。

    江玉珣:……!

    壮美自然不必多说,但要命的是……这么大的荷花池,到头来还是大海捞针啊。

    “这座荷花池有多大?”江玉珣的语气格外艰难。

    齐平沙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大约一百亩。”

    可恶,大意了。

    ……巩茂通这家是真的大。

    此时,玄印监众人与禁军均已聚集在荷花池附近。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下一道指令。

    ……把水放干深挖池底显然是天方夜谭。

    江玉珣看了一眼荷花池,转身朝众人吩咐道:“暂且不急,先去将附近所有采莲船运至此处,再下池去探。”

    “是,江大人!”

    江玉珣这一趟可谓是声势浩大。

    日落前,上百艘采莲船,被送入了荷花池中。

    同时又有无数百姓聚集于丞相祖宅前,等待看河款被寻出。

    船只全部下水之时,夜色已深。

    虽在路上折腾了一天,但此时江玉珣仍然没有一点困意。

    他也跟着众人一起,乘船在池内探查了起来。

    -

    伴着“哗哗”流水声,采莲船在池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及肩高的红莲自身旁轻擦而过,撩起长发又将它缓缓放下。

    江玉珣独自撑着一艘小船,穿行在荷花池中。

    他一边向前,一边用竹篙在池底搜寻。

    不知不觉,白日已然高悬。

    累了一天,少年划船的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

    疲惫感如浪般一重重袭来。

    就在江玉珣纠结要不要休息一会的时候,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吵闹声。

    下一刻,不知是谁大声喊道:“江大人,这里有个陶瓮!”

    陶瓮?!

    江玉珣瞬间来了精神。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些窖藏文物就是在陶瓮里被发现的。

    “稍等,我来了!”疲惫感一扫而空,江玉珣立刻划船寻着声过去。

    等他到时,约莫一尺高的陶瓮已被人从池底挖了出来,摆在了其中一艘船上。

    同时还有人在池底挖着另一口瓮。

    按理来说陶瓮并不算大,可载着它的船吃水却明显要深于其他船只,由此可见罐内物定然极沉。

    见江玉珣到,众人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大人,您来打开它吧。”

    齐平沙将位置让了出来,说话间少年已轻轻跃到了这艘船上。

    “好。”

    江玉珣忍不住蹲下身

    ,伸手缓缓从瓮上抚过。

    指间那冰冷又粗糙的纹理,令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沉沉跳动。

    就是它了。

    江玉珣调整呼吸,取下身侧佩剑用力一挥。

    伴着一声巨响,破开了密封良好的陶瓮。

    太阳不知何时烈了起来,金光从花枝间隙洒落,正巧落在了陶瓮中。

    罐内随之反射出一阵刺眼光亮。

    搬瓮的时候,众人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但是看到这亮闪闪的一罐金银,仍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呼:

    “……这,这全是钱!()”

    “()_[(()”

    “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银钱……”

    说话间,江玉珣也缓缓伸手从陶瓮中取出了一枚金锭。

    接着抬手借着阳光向金锭底部看去——

    “虔信士巩茂通”六字铭文赫然在上!

    江玉珣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的怦响,呼吸也随之乱了一瞬。

    荷花池于刹那之间静了下来。

    意识到金银底部留有铭文后,众人纷纷屏住呼吸,一个个检查起来。

    ——虔信士巩茂通。

    罐内所有金银器皆刻有这六字铭文!

    一时间,荷花池上只剩下金银撞击生出的细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惊呼声打破了此地的寂静。

    “陛下?!”

    熟悉的声音自少年耳边响起:“船上不便,免礼吧。”

    “是,陛下!”

    江玉珣回头向背后看去。

    身着玄衣的天子,不知何时竟也来到了这里。

    他随手拂过一枝红莲,抬眸朝自己看来。

    江玉珣下意识激动道:“陛下,臣找到证据了!”

    “这些金银背后均刻着‘虔信士巩茂通’的铭文,定是丞相准备拿来送给聆天台的!”说着,江玉珣便转身拿着金锭,跃向应长川所在的船只。

    不料下一刻就乐极生悲——

    江玉珣忘记了自己不在平地。

    脚底小船因他的动作轻轻一晃,眼看少年便要失去平衡摔至池中。

    !!!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等待迎接落水那一刻。

    然而就在这一刻,江玉珣的腕上竟忽然一紧。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应长川拉回船上。

    “当心。”

    淡淡的龙涎香混与荷香一道,自身前袭来。

    江玉珣不知何时挽起衣袖,露出一片沾了荷露的皮肤。

    没了衣料的阻隔,天子手上常年持剑形成的薄茧,也变得尤为清晰。

    这虽然不是他头一回被应长川出手搭救,但不同于上次那般危急,今日江玉珣终于意识到——应长川的手劲未免有些太大了吧?

    小船晃了两下,慢慢稳了下来。

    江玉珣连忙将腕自应长川手中抽出,并下意识道:“谢

    ()    了。()”

    ……

    ……

    “……2()”

    接着,又拿起一枚金锭仔细分辨了起来:“至于这枚金锭,应当也是去年所铸,具体来源还要细查。”

    荷花池内曲曲绕绕,船不但怎么都行不快,且还会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波轻轻摇晃。

    听着听着,船尾处一整晚都没睡的江玉珣,终于被晃得泛起了困来。

    坐在船尾的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企图借此抵挡困意。

    效果却微乎其微。

    ……应长川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忽远忽近。

    半晌后,江玉珣的脑袋便似小鸡啄米般一下接一下地点了起来。

    船头,应长川随手把玩着金锭:“孤已有多日未见过一位司卜,不如便借此机会,将他一人邀至昭都小聚一场。爱卿以为如何?”

    钟官知道天子问的并不是自己,故而并未出声。

    ……然而江玉珣竟然也没有出声。

    江大人做什么呢?

    钟官愣了一下,忍不住略为好奇地向船尾看去。

    接天成碧的荷枝从头顶扫过,正巧替少年挡住了阳光。

    ……江玉珣就坐在这荷枝下,枕着船后的陶瓮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江大人他睡着了?!

    我去,这也可以?

    他猛地眨了一下眼,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竟然有人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睡着?

    钟官下意识回头,默默观察起了皇帝的表情。

    ……应长川不由蹙眉。

    身为天子,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大不敬的事。

    他缓缓垂眸,正欲命玄印监唤人起来。

    可余光却忽然看到,少年的手心,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磨破了皮,此时正慢慢地向外渗着血。

    眼下,还有一片难以忽视的乌青。

    停顿片刻,应长川放下手中金锭,转身看向钟官:“爱卿所言孤已经知晓,先退下吧。”

    “是,陛下。”

    钟

    ()    官被玄印监扶着,踏上了另一艘小船,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满怀敬意地看了江玉珣一眼。

    似乎是把少年视作了自己为官的榜样……

    -

    江玉珣是被一阵水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朝四周看去。

    碧色的陂塘内生满了红莲,此时正随着水波摇荡。

    不远处的岸边,还有几只水鸭在轻扇羽翅——耳边的水声应该就是这样来的。

    ……我怎么还在水上?

    江玉珣还没缓过神,忽有水珠朝他溅来,落在了脖颈之上,生出一片冰凉。

    卧槽,不是做梦!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产生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下意识转头,有些僵硬地看向船头。

    此时船已靠岸……身着玄衣的应长川,正背光而立垂眸向他看来。

    末了,饶有兴致地问:“爱卿这一觉,睡得可还好?”

    “不大好,”

    江玉珣如实回答,“腰酸背痛,腿似乎也麻了。”

    语毕,少年绝望地阖上眼。

    在天子眼皮底下睡觉也就罢了,醒来还挑刺?

    应长川轻轻挑眉。

    这种话从江玉珣口中说出,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就在少年绝望之际。

    身着玄衣的天子,忽然淡淡地看了守在岸上的桑公公一眼。

    见状,对方立刻上前,满脸堆笑地把江玉珣扶了起来:“大人当心,船只不稳千万别摔着。”

    “……谢谢。”

    江玉珣嘴上这样讲。

    但是在被应长川目送着上岸那一刻,心里想的却是——怎么不摔死我算了。

    -

    当晚,天子久违地回到了羽阳宫内

    聆天台两位司卜,也被他“邀”至昭都。

    前阵子的大雨,致使羽阳宫内涝严重。

    如今天虽晴了几日,可是仍有小部分宫殿内的积水尚未排出。

    未被水浸的宫室也带着几分阴冷潮湿之意。

    兰池殿上,灯火通明。

    群臣分列大殿两侧,案上摆满了珍馐。

    宴会已开可在场竟然无一人举箸。

    丞相被押着跪在大殿中央,他贪来的那些河款,也被排列整齐端放在殿上。

    此时正被灯火照着,生出璀璨银光。

    “六百三十万两白银,划去购买人牲的十多万两,理应还剩六百余万,可是陶瓮中仅有一百多万两……”

    应长川随手拿起一枚银锭在灯下细看起来,末了饶有兴味地向丞相看去:“不知剩下那些,被丞相大人放在了哪里?”

    方才被押至殿上的巩茂通,一脸呆滞地看着殿上东西。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江玉珣竟然真的将河款挖了出来!

    巩茂通张了张嘴,半晌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下意识回头,向不远处的大司卜看去。

    但对方却像早有预料般,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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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虔信士巩茂通”这几个字背后意味实在是太明显。

    ——只有上贡聆天台之物,才会刻有如此铭文。

    丞相不但今生富贵,还想送钱给司卜,让他在玄天面前说说好话,保佑自己来世依旧富贵!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再装聋作哑可就说不过去了。

    几秒后,大司卜终于狠狠咬牙,酝酿一番露出了无比沉痛的表情。

    江玉珣忍不住端起茶盏,随众人一道向大司卜看去,期待他后面想要说什么。

    可谁知……

    大司卜憋红一张脸,最终竟只憋出一句:“此事……吾并不知晓。”

    “咳咳咳……”江玉珣刚到唇边的茶水,就这样被呛了出来。

    等了半天,居然等来个一问三不知?

    大司卜也太浪费人感情了吧!

    或许是因为心虚,大司卜竟然被江玉珣这几声咳嗽吓得抖了一下,满身佩环相撞,随之生出一阵刺耳脆响。

    配着他那故作高深的表情,看上去格外好笑。

    ……江玉珣!

    大司卜攥紧手中法器,努力调整情绪,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这些银钱,吾的的确确不曾见过。聆天台内巫觋众多,吾虽日日引导,但终究没有精力顾及每一个人。不料背地里竟出了如此败类。”

    他果然按照当日所说那般,将锅推给其他巫觋。

    一旁的少司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抿了一口茶。

    大司卜放下手中法器,端坐案前长舒一口气:“还望陛下放心,给吾一些时间,吾定会将背后之人寻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聆天台性质特殊,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轻易派人搜查。

    大司卜正是认定了这一点,才有胆如此许诺。

    应长川忽然放下手中银锭,眯了眯眼问他:“不急,孤只是有些好奇,司卜大人当真没见过朝臣一分银钱?”

    天子的语气颇为玩味,同时又带上了几分质问之意。

    “当真!”

    “好。”

    应长川忽然抬手,玄印监统领齐平沙随之踏上殿来。

    这一次他并非空手而来,而是手持一本账册。

    ……这是什么?

    大司卜下意识看了丞相一眼。

    不料对方竟也满脸疑惑。

    齐平沙跪于御前,双手将东西呈了上去:“启禀陛下,此乃玄印监于太仆罗启荣府中发现的账册、书信。还有部分从其马车内发现的器物。”

    说话间,又有几名玄印监抬着一盘玉器踏入殿内。

    兰池殿内当场哗然。

    “……这是司卜法器,看形制似乎是最高的那一级。”

    放眼天下,只有大司卜一人配用这些法器。

    “罗启

    ()    荣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

    “()”

    呸!

    你竟然在这里同我装起来了?

    大司卜的脸上的惊恐,几乎要凝为实质。

    商忧当日的话,再次浮现于他脑海之中——那此事,便交予您来处理了。

    什么叫交予我来处理。

    他分明是要用我来处理!

    同样是弃卒保军。

    不同的是,大司卜想弃的“卒”是随便一名巫觋。

    而商忧想弃的“卒”,则是大司卜本人。

    ※

    聆天台内的一个普通巫觋,能背着两位司卜,从丞相手中圈来金银百万。

    ——这话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

    宴席上,大司卜始终紧咬着不认。

    但众人心中皆已有了答案。

    应长川并未当场处理大司卜,而是借“时间已晚”为由,将聆天台的人暂时留在了皇宫中。

    亥时,一道铅白色的身影,缓缓推开了紧闭着的宫门。

    在榻上打坐的大司卜当即睁开了眼睛:“商忧?”

    来人轻轻向他点头。

    大司卜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自己方才明明有将门窗锁好,商忧是怎么推开这扇门的?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他强装镇定问道。

    此时正值盛夏,白天又未落一滴雨。

    哪怕到了半夜,门窗紧闭的宫室内仍又闷又热。

    大司卜的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满了细密的汗珠。

    商忧笑了一下,理所应当地说:“自然是处理今天的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司卜不由提高了音量,试图将跟自己一到来的人唤入宫室。

    没有想到的是,进门的居然是一直跟在商忧身边的两个巫觋。

    其中一人的手中还端着壶酒。

    商忧替大司卜将酒斟满:“司卜大人敛财无数,自知对不起玄天,更对不起天下百姓。思及此处,便决定……饮鸩谢罪。”

    话音落下,已将手中酒盏端至大司卜面前。

    而跟随商忧一道来的两名巫觋,则在此时上前将他紧紧按住。

    “你……大司卜畏罪自杀?你,你这是要把聆天台百年颜面弃之不顾!”

    大司卜用力挣扎,身上的佩环也在拉扯中断掉,“砰”的一声坠了满地。

    商忧笑道:“大司卜被皇帝处死,才是真的颜面扫地。”

    大司卜的心脏剧烈抽痛。

    ()    “呜……”他咬紧牙关(),

    (),

    自己缓步向后退去,直到隐于暗处,方才沉声说:“死大司卜一个,保聆天台百年荣耀与名声,才是对得起玄天。”

    大司卜年事已高,尽管他已竭尽全力挣扎,可巫觋还是将壶里的鸩酒,强行灌入了他的腹中。

    “啊——”

    苦涩的酒液滑入腹内,大司卜当即瞪圆双目,狠狠地朝商忧看去。

    宫室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商忧一脸漠然地站在门口,不知过了多久,两名巫觋终于缓缓放开了大司卜。

    其中一名巫觋上前步,将手指放在大司卜鼻尖下。

    停顿片刻,回头向商忧点头说:“人已经死了。”

    “好……”商忧总算长舒一口气。

    他转身推开殿门,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缓步走了出去。

    余下两名巫觋合力把大司卜抬上床榻,拾起佩环为他穿戴整齐。

    半个时辰后终于退出宫室,奔向天子所在的朝乾殿去。

    -

    大司卜死了。

    死时身上面色青黑,身上满是红疹,

    不用仵作验尸,一眼就能看出是中毒而亡。

    少司卜商忧于深夜赶往朝乾殿,到的时候面色极为沉痛。

    “……大司卜虽死,但其过往行为仍不能简单以死抵消,”商忧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怡河两岸差些因溃堤死伤无数,每每思及此处我也极为愧疚。”

    说话间,他又适时露出了哀痛、无奈的表情。

    相比起总是一脸傲慢的大司卜,商忧的演技显然要很好许多。

    朝乾殿上烛火轻燃,发出噼啪轻响。

    应长川始终阖着眼,听到这里总算缓缓点头,并示意他继续。

    江玉珣则同往常一般执笔,借着灯火记录交谈内容。

    “吾听闻大司卜共收河款六百余万两?”商忧问。

    玄印监点头:“对。”

    “既然如此,这笔钱定是要由聆天台补上。”商忧的表情极为认真,似乎是真心想要补救。

    他想了想说:“大司卜乃聆天台之长,他犯错整个聆天台也要跟着受罚才对。故而除了六百余万河款以外,为平民愤民怨……聆天台还要再上捐白银一千万两,用作赈灾筑堤。”

    一千六百万两白银!

    好多钱啊。

    被强行唤起加班的江玉珣,瞬间来了精神。

    他手指不由一顿,墨点随之重重地砸在了纸张之上。

    ……虽然早就知道聆天台有钱,但江玉珣也着实没有想到,少司卜竟然能一口气吐出整整一千六百万两白银来。

    这么多银钱,不只够筑堤,整修整条怡河都绰绰有余。

    话说至此,天子总算慢慢睁开了眼睛:“少司卜果真仁爱、为民着想。不过此事还不着急。”

    江玉珣忍

    ()    不住低头,强忍着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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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长川这样说,十有八九是想多敲聆天台一笔。

    果不其然。

    玄印监不知从哪里取来一个上圆下方的玉器,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这是用来祭祀的礼器“青圭”,雕刻精美的暗纹下,隐约可以见到一点泥污——它随太仆一道沉入怡河,方才捞出来不久,污泥还未洗净。

    应长川看了那青圭一眼,轻笑着摇头说:“待查清太仆赠予大司卜多少财物后,再说也不迟。”

    太仆罗启荣死得极其突然。

    应长川早叫人去他家翻了个底朝天。

    现在连账本都找到了,怎么可能算不清他给大司卜上贡了多少钱?

    ……想来明日一早,大司卜收了修堤款的事情就会传遍昭都。

    商忧之所以今晚便急着上捐白银,就是想要尽快作出补救,显示出自己的态度。

    这可容不得耽搁。

    他咬牙道:“此事由聆天台来查,或许比陛下查更为方便。如今正值汛期,修堤、赈灾都不容耽搁……故而,聆天台可先替大司卜赔偿白银四百万两。”

    一者相加,便是两千万两。

    应长川终于笑了起来,他不置可否:“时间不早,少司卜去歇息吧。”

    终于够了。

    商忧总算长舒一口气,略为艰难地从席上站了起来,他朝应长川点头行礼道:“是,陛下。”

    末了便被玄印监带出了朝乾殿。

    盛夏的羽阳宫空气粘热,出门后商忧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可怎么也不得畅快。

    “走。”他冷冷地看了身旁巫觋一眼,快步向后殿走去。

    “明日一早,便回聆天台……带两千万两白银至此。”

    “是,司卜大人。”

    说完这番话,商忧忍不住用力攥紧手心——两千万两白银损失固然不小。

    可是对聆天台而言,待明日大司卜的事传出,真正的灾难方才到来。

    ……

    想到马上就能有两千万两白银,江玉珣现在可是一点也不困了。

    朝乾殿内灯火略为昏幽。

    少司卜走后,江玉珣忍不住拿起桌上的白宣,对着月光看了一眼。

    确定纸上记的真是两千万两后,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手中东西。

    “爱卿这是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臣想确认一下少司卜要上捐多少银钱。”

    时间不早,但应长川似乎并不急着走。

    他轻笑道:“爱卿认为他给得多吗?”

    “两千万两白银自然不少,对聆天台而言也是如此,”江玉珣顿了顿说,“但若是能为聆天台续命、向陛下投诚,则一点也不亏。”

    聆天台根基深厚,的确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铲除的。

    但大司卜的事传至民间,必定会大伤

    ()    其根基。

    为了挽回声望,商忧定会出手捐款捐物。

    与其直接捐给百姓,不如“上捐”

    给朝廷,还能一举两得。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轻声感慨道:“他的确比大司卜聪明不少。”

    玄印监不知何时退下,转眼朝乾殿内只剩下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

    天子缓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朝乾殿建在羽阳宫的高处,从这里可以俯瞰半座皇宫。

    “何以见得?”

    江玉珣一边整理桌上笔墨一边说:“大司卜只顾蝇头小利,可是商忧想的,一直都是忍上几十年,等未来再复聆天台荣光。”

    ……!

    话说到这里,江玉珣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怎么不小心把“几十年”说出来了……

    少年下意识屏住呼吸。

    就在他默默祈祷应长川不要注意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的时候,却见对方转过身来问:“几十年?”

    完了。

    应长川可真是会抓重点。

    江玉珣攥紧手心,实话实说道:

    “陛下登基后,便以铁血手段打压聆天台。以商忧为代表的这群人之所以能忍到现在,便是因为他们坚信如此手段只能维持一代。陛下后继无人,驾崩后自然会人亡政息。”

    ……我方才是不是又咒应长川死了?

    不同于刚穿来时,此刻业务熟练的江玉珣终于挣扎着补充了一句:“臣绝非诅咒陛下。”

    说完后便发现,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

    朝乾殿内门窗大敞。

    说话间忽有夜风吹过,熄灭了一盏烛灯。

    江玉珣的眼前随之一暗。

    再也难分辨出天子的表情。

    他只听应长川轻声念了遍“后继无人、人亡政息”便不再说话。

    历史上,应长川也曾培养过同宗后辈,但是那些人无论是能力还是政见,都不达他的要求。

    他本人更是没有后妃,也无子嗣。

    一者相加,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后继无人。

    等了半晌也不见应长川继续说话。

    寂静之下,少年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比如说,那桩历史悬案——应长川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无性恋?

    江玉珣原本不相信这个说法。

    ……可是自己穿来这么久,都从没有见过应长川和任何人暧昧。

    这么看来后世的猜测,的确有可能是真的。

    江玉珣的眼睛已逐渐适应黑暗。

    想着想着,他终于忍不住抬眸偷瞄了天子一眼。

    谁知正好与应长川的视线相对。

    月光照亮了烟灰色的眼瞳,应长川不知何时已不再纠结“后继无人、人亡政息”了。

    此刻他正站于月下,饶有兴趣地朝江玉珣看去。

    “爱卿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孤?”天子不解道。

    “啊!”应长川这一问吓了江玉珣一跳,他停顿片刻随即老实交代道,“臣在想,陛下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男女不近,没有世俗之欲?”

    淦。

    八卦皇帝隐私。

    江玉珣心中不由一阵绝望。

    ……大司卜,你带我走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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