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颗苹果
d市的冬天比锦城多两个月。寒潮让这里半年以上的时间都处于寒冷期。
温苏凌刚下高铁，就被这里的冷空气挟裹，打了个寒颤。
温苏凌不喜欢冬天。尤其不喜欢下雪的冬天。
根本原因在于，她不喜欢白色，也不喜欢白色代表的寂静。
她时常梦见雪崩，漫天的白色将她淹没，想要求救，发不出半点声响，像一个失声者，无助地张大嘴巴。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空气。
闵捷给温苏凌扔过一副兔绒手套：“听说，这个天气不戴手套，严重的话可能会被截肢！”
温苏凌套上粉色兔子形状手套，笑说：“哪有那么夸张。”
她收起手机，冷静地想，平安夜快到了。
《苹果》剧组在昨天举办了开机仪式，媒体通告发了出去，大家对于温苏凌出演女主表示了震惊。
大部分人都在质疑，之前定下的女主是朱黛，怎么一转眼，就从大满贯女演员变成了演技上不了台面的偶像剧演员。
在绝对的奖项面前，谁更适合演《苹果》女主，是毋庸置疑的。
朱黛的粉丝义愤填膺。温苏凌的商业广告微博下全是质疑。
偶尔几个事业粉，也淹没在这场口水战中。
连易卿的粉丝也在痛心疾首——易导竟然也为了所谓的黑红流量，不顾电影品质。
热热闹闹的一片叫衰中，易卿以及《苹果》制作方没有出来进行任何解释。热度维持几小时，就自动降下来。
次日，大部分演员前往d市，因为北方城市雪天更多，易卿是追求真实性的导演。锦城那种柔情小意的雪天完全比不上北方冬季的萧肃料峭，后者更适合电影的氛围。
也就是说，剧组人员即将在d市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温苏凌办理入住，和全剧组人在酒店吃了自助后，集体被副导演拉去片场拍戏。
车上，温苏凌已经换好警服，脑中复习剧本台词。
易卿从不跳段拍摄，所以今天要完成的是回忆部分：女主李来和实际的男主周岩交往十周年，今天是李来的生日，周岩准备和李来求婚。
求婚场合就是在俩人共同的出租房里。
饰演周岩的男演员是邓鸿声，和剧里的男主形象十分相似，不是顶级帅哥，但一看就是正气凛然的警察。脸型瘦消，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他在娱乐圈不怎么红，但是演技还不错，在很多正剧中都是正面形象。加上《苹果》中，实际的男主戏份很少，只有回忆部分的的四段戏——
和女主的甜蜜戏份；
警校训练戏份；
与犯罪团伙厮杀的戏份；
发现自己还活着后，脑中幻想出自己的戏份。
——他就杀青了。
演技的主要考验是突出一个自然。不能有过分用力的表演痕迹。
温苏凌下了车，来到剧组临时搭建的一套旧小区的两室一厅。这里一看，就知道两位男女主生活拮据，但是温馨舒适。
易卿正在检查屋内装备有无漏洞。
温苏凌看着写满台词的剧本，另一边邓鸿声也是。
原本的剧本中，有俩人含蓄的激情戏。
女主答应他的求婚后，男主高兴地亲她一口，抱着女主在原地转圈，然后俩人直接在沙发上做了一次。
这场床戏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要和女主被强,奸时做对比，她发现少东主的做,爱习惯和死去的未婚夫几乎一模一样，都喜欢摸她的头顶，以免她撞到头上硬邦邦的扶手。
现在只改成了事后拥抱。
温苏凌不知道易卿怎么和其他演员说改剧本的事，想来应该也是审查之类的套话。
温苏凌正要去找易卿，却发现邓鸿声正在观察她。她直接望过去，挑眉询问。
邓鸿声没什么表情地低下头，不和她讲话。
易卿过来跟两个讲戏，这段本来就没挑战感，两个人又是有经验的演员，说不用彩排，直接上吧。
易卿说了一声开始，场记板清脆地落下一声。
温苏凌饰演的李来一下子变得很疲惫，她掏出房门钥匙，刚进客厅，就看到一顶警帽，她试探着问一句：“周岩？”
周岩从身后保住她，“生日快乐。”
温苏凌望着他手臂上熨贴的警服，思绪一半留在这个场景中，和眼前陌生的男演员对戏，一半抽离到多年前，她和那人的记忆重映。
同一个场景中，同时上演两段同样的剧情。
“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
她笑着拨开他的手，作势要给他一个过肩摔。
但力气显然不够，被他轻松制住，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刚回来就要打我，过分了啊。”
她在他身上的口袋东摸西找，被他扣住手腕：“别乱动！”
“礼物呢？今天我生日。”
“你生日我还能忘啊。”
“呵呵，你忘得次数还少么！”
不等他解释，她已经从他风衣的口袋里找到一个项链，苹果形状。红彤彤的吊坠，上面还有绿色的叶子。
“没钱给你买贵的，只能先凑合戴，虽然便宜，但我觉得设计得还是挺好的……”
她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快给我戴上。”
他摸了摸鼻子，拨开女孩后颈的发丝：“以后我不在，你就用这个睹物思人吧。”
她轻哼两声：“你不在我就和别人在一起。才不会想你。”
男生咬她的脖颈：“温凌，你胆子很大。”
“苏廉岳！你属狗的啊！咬疼我了。”
蓦然，一声“停”，冲破了所有的泡沫般的幻境。温苏凌那一半神志被瞬间拉回。
邓鸿声已经松开她的身体，她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小颗订婚戒指，茫然地看着易卿。
易卿揉揉眉心：“苏凌，你把名字念错了。苏廉岳是谁？男主名字叫周岩。”
闵捷上来给她递台词，她挥了挥手，任凭妆发老师整理她的淡妆和发型。
“不好意思，再来一条。”
第二次，画面停在邓鸿声把温苏凌压在沙发上为结尾。同样的动作与台词，在另一个机位前又演了几遍。
易卿用对讲机说：“收工。你俩准备一下，我们去警校取景。”
一整天，温苏凌都在和邓鸿声拍摄警校训练的部分。
到了晚上，温苏凌回到酒店，看到了段修岳坐在沙发上。
温苏凌意外地抬眉，他没说过他要过来。虽然锦城距离d市不算远。
她只知道，段修岳最近要得很勤。
他摘下眼镜，侧头：“惊吓？”
温苏凌抿唇笑：“是惊喜。”
她走过去，直接拥进他怀里。
段修岳托起她，往浴室走去，他拍拍她后背：“冷？”
她有点撒娇的语气：“你抱抱我。”
他碰了碰她的鼻尖，被风吹得有点凉，“不是已经在抱你了？”
“那抱紧一点啊，笨不笨？”
“……”
段修岳把一次性浴缸袋铺开，脱了她的小皮靴，察觉到她双脚冰冷，“这个天气，要穿厚一点，明天让人给你送来。”
“第一天来，没想到这么冷。”
浴室有回音，段修岳往浴缸里放水，神情寡淡：“我有事要告诉你。”
“你说。”
温苏凌坐在浴缸边沿，直接踩在他的大腿上取暖。
段修岳被她冰了一下，撞上她调笑的脸，所有的舟车劳顿，都融化在这个笑容里。想要说的话也完全忘了。也忘了他来的目的是分手。
有些事情，也许可以拖一拖。
他手心握上她的脚背，白皙的脚掌，比他手还要小一个指节。
温苏凌打了个哈欠：“我今天好累。”
平时训练的量，在正式拍摄面前，完全比不了。
“阿岳，你帮我按按腿。”
段修岳看了一眼她，这种事，他从来没给别人做过。
这女生经常能突破他的底线。奇怪的是，他也没感到“被命令”的不适，算是俩人之间另一种调味剂。
“也就只有你了。”
敢让他这样做，温苏凌是第一个。
当初和朱黛恋爱时，她有时也会忌惮他的脾气。想来，这可能也是他们分手的原因。其他女孩就更不必讲，在他面前，她们生怕说错一句话。
温苏凌说：“你不是经常这样嘛。我也会给你按，礼尚往来。”
热水已经放好，她滑进浴缸里，整个人没在水中，只露出下巴以上的脑袋，嘴边吐出泡泡。全部身心都放松下来，又伸了个懒腰。
段修岳的手指停在她光洁的小腿上，“你是不是记错了？”
温苏凌那双漂亮的眼睛隔着蒸腾的水汽望过来，显得更加朦胧：“没有啊。”
段修岳看了她半晌，温苏凌只是自顾自地玩浴球泡沫，疑惑地看着他：“你不进来吗？”
他缓慢地眨眼，然后笑了下：“进，当然进。”
……
温苏凌以为，今晚会睡得很好。
但在段修岳怀里睡着时，她又梦见雪崩。
这次雪变成红色。漫天的雪花飘落下来，每一片都变成千斤重，她仍然在呼救，雪花变成了血水，堵住她的口鼻。
温苏凌被段修岳叫醒时，发现自己正在哭。
“怎么吓成这样。”
他点开床头上的暗灯，戴上眼镜，用袖口给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温苏凌靠在他宽阔的肩膀，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段修岳也没多问，下巴抵在她头顶，闭目养神。
良久，她用疑问的语气问：“阿岳，你还在的吧。”
段修岳的手心在她背后一下一下轻拍，看她没有别的事，又摘下眼镜：“我在。”
温苏凌的心脏渐渐平缓，她望了望周围。
“找什么？”
“我的行李箱。”
温苏凌跑到客厅，找到自己的保险箱。她手指蹭了蹭密码锁，放下心，又回到床上。
段修岳一直在看她背影。
“里面装的什么？”
“你的东西。”
温苏凌看着他困顿的双眼，“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他刚起床时，头发有点蓬松，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最近事情有点多。”
温苏凌爬下床：“我们分开睡吧。”
她脚尖刚触碰到地毯，就被他一把拽回：“不行。”
温苏凌抱紧他的腰，还好这次，没有再被惊醒。
第二天一早，段修岳已经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打算留在d市。
温苏凌去楼下餐厅吃自助餐时，遇见了邓鸿声。
他的戏份已经快要结束，为了拍戏，胡子没刮，整个人有点沧桑落魄。但精神还算不错。
可是，好几次了，温苏凌偶遇他时想打个招呼，他都无视。
温苏凌不觉得尴尬，也把他当空气。这次，他却叫住她的名字。
邓鸿声很礼貌地笑了一下，只是这笑看着有点讽刺的意思：“你是靠段修岳拿到这个资源的？”
温苏凌一愣，倒也没慌，猜想他可能是看见了段修岳进她房间——段修岳不会对他们的关系太藏着掖着，反正对他没有影响，东躲西藏不是他的风格。
“你可以去问易导。”
邓鸿声将手机收起：“别误会，我不会因为这个怎么样，圈里这样的事多了去了，咱们现在是在同一个剧组，站在同一条船上，只是……”
他冷笑地看着她：“让易导删掉激情戏，这你就不敬业了。大家都想拍好作品。你一个人，耽误的是所有人的心血。”
温苏凌知道，床戏被删，影响最大的就是他这个“男主”，谁不想多在易卿的电影里多出现一秒？
激情戏又向来吸引人眼球，演好了，讨论度不是一星半点。闵捷也提醒过，男演员拍这种戏，没有半点损失。
温苏凌笑了笑，手中的剧本卷成桶，拍了拍他肩膀：“别急啊，小心待会儿入不了戏，连累我重拍。”
邓鸿声看着她转身的背影，轻嗤一声：“出来卖的，装什么纯。”
温苏凌听见他的话，不以为意地笑了下。就在这时，收到易卿的通知。
又是那间两室一厅，只是，里面只有化妆师和易卿。
邓鸿声愣了下：“这是……”
易卿正在摆弄摄像机，头也没抬：“拍床戏啊。记得第一版剧本吧。”
摄像和妆发都是她的人，不会有人给段修岳告密。
邓鸿声看了眼温苏凌，她神色自若地脱了羽绒服外套：“记得。”
“不记得也没事，反正也没多少台词。”
“不是不拍了么？”
易卿调整灯光，让温苏凌先去做安全准备：“小道消息，段修岳今天飞国外，现在正在飞机上，管不到我，赶紧拍完拉倒。”
她视线往邓鸿声下面一比：“你也快准备一下。还有，把胡子清理干净。”
邓鸿声立刻去隔壁卧室。
两位主演再出来，已经换好了上次拍摄的服装。连妆容都大差不差。
这段戏不难，要的就是个氛围。男演员要突出铁汉柔情。唯一的难点可能是几段长镜头，姿势和动作要连贯唯美，还要具有生活化。
导演一声开始，两人迅速进入状态，接着上次的剧情，俩人拥吻在一起。
拍这种戏份，绝对是男演员要比女演员累很多。
虽然心里鄙夷，但当邓鸿声触碰到女孩柔软的舌尖，激烈的吻，细腻的皮肤后，他很诚实地有了反应，又碍于保护措施太过紧绷，他已经开始疼了。却还是要演成很享受的样子。
温苏凌的表现也很完美，明明听到他那样接近羞辱的讽刺，还能演出青梅竹马的深情。
细碎的声音，主动的迎合，让他短暂失神，像是真正进入了剧本中的角色，他是她的爱人，失踪后也继续寻找的未婚夫。
他突然就明白了，易卿为什么找她当女主，或许不止段修岳的原因。
……
老旧的客厅内，沙发是深灰色，温凌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身下是柔软的沙发垫，身上是男人结实的腰腹。
苏廉岳把她按在沙发上，温凌知道惹他生气了，反而很开心地埋在他胸膛里：“开玩笑的，其他人哪配得上我？”
“大言不惭。”
温凌主动去亲他：“阿岳，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苏廉岳咬住她下唇，又担心她承受不住，做一会儿，停一会儿，直到俩人都筋疲力竭：“如果我不在，你不能和别人在一起，听见了么。”
温凌往他胸口蹭了蹭。
《苹果》的第一场床戏，拍了两遍，第一遍是邓鸿声实在有点受不了，只能暂停拍摄，去洗手间呆了十多分钟，回来后，拍摄第二遍，才终于一条过。
结束后，闵捷连忙给温苏凌披上浴巾，她只胸口贴了乳贴，下半身做了防护，她已经按照导演的吩咐，晒黑了一些，但此刻在打光板下，皮肤仍然看着充满光泽。
草草换上衣服，温苏凌直奔酒店房间浴室，她没流多少汗，但脖子上总感觉沾着邓鸿声的口水。
冲洗一遍之后，她才松一口气，望着头上的花洒，出神地想，如果苏廉岳还在，她肯定接受不了演这个，但他不在了。别人，包括她自己，都没有关系。
刚躺在床上，有人敲门，是易卿。
她是个酒鬼，经常用酒精麻痹自己，但今晚显然她心情很好。
“苏凌，吃夜宵吗？”
易卿举着一袋子烧烤。用锡纸一捆捆包好，烧烤的香味扑鼻而来。
温苏凌抽抽嘴角：“你和我经纪人一定有共同语言。”
易卿这才反应过来：“哦对，你不能吃。”
温苏凌露腹肌的戏已经拍完了，接下来要瘦一点。
李来要去做卧底，伪装成某位情人，身上不能有明显肌肉。
也就是说，温苏凌又要过苦行僧般的生活。
和岑晋一样。
温苏凌最近没有看到岑晋，他的戏份还没到。
易卿大剌剌地坐在沙发上，自己开吃，又不打招呼地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打开前面的液晶电视，看综艺节目。吐槽了句，这帮明星在综艺里的演技比在电视剧里还好。
温苏凌也给自己开了瓶啤酒。
她不知道易卿知不知道她和段修岳的事，她最近忙着剧组的事，可能没有听到那些风言风语。网上已经有人开始扒她背后得金主，首位怀疑对象自然是段修岳。
虽然没有任何实锤，但段修岳那个风流成性的人品，自然就把他和温苏凌联系在一起。
易卿忽然指了综艺里的蒋萌，“哎，她你认识吗？”
温苏凌看了眼，“认识。”
“我跟你说，她是段修岳的前……”易卿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直接说，“嗯，前任。”
“前一阵还说要演《苹果》，一个路人女配都成。听说还去找了段修岳。哈哈！她还不了解段修岳么！分手了就再也不会参合她的事。说实话，他心里还是有朱黛，不然不会同意让她演苹果。蒋萌没戏，就是个炮友，还想嫁入豪门。朱黛都不够格，更别提她了。豪门有啥好的，不如自己自由自在赚钱爽。真能指望浪子回头吗，不如养条金毛划算。哎，说起金毛，我也训过一只，让它给客人送水，它把我手机砸了……”
温苏凌没什么波动，像听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在她心里，也确实和她无关。
蒋萌在电视剧领域成绩很出色，但电影这块没有任何实绩，找易卿很正常。
易卿：“还有啊，段修岳都结婚了，怎么可能还会理她的这点破事。还不如直接找我走后门！”
看着综艺上，蒋萌那张无忧无虑的脸正在跟随主持人一句玩笑话绽放笑容。
温苏凌眼睫毛一颤，缓缓地侧头看着易卿：“结婚了。”
易卿打了个酒嗝：“是呗，不过他那样，也就是开放式婚姻，和老婆各玩各的。我和他老婆认识，告诉我今天他们在一个小岛办婚礼。所以今天才有空瞒着他拍床戏么……”
他们几乎每天睡在一张床上，她从来不知道，他结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想问。但这个问题从本质来讲不算重要。
温苏凌摩挲着手里藏起来的烟盒，那是段修岳留下的东西。是一款她没见过的牌子，闻起来让人联想到旧时代古老香薰。
她推出一支叼在嘴里，递给易卿一支，她咽下嘴里的菜卷，吨了口啤酒，赞了一句：“这烟不错。”
温苏凌打开手机，现在到了凌晨，12月23日已经彻底结束，今天是12月24日，平安夜。
段修岳答应过，这一天会回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