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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番外篇一:而今才道当时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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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和二十六年,冬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陈老相爷告老还乡,二是西戎递交国书,彻底成为齐朝附属国,西戎皇帝耶律云凌殉国。

    年迈的陈相爷告老还乡,李明恪多次挽留,却还是未能留下,最后只得许了这位为齐朝鞠躬尽瘁一辈子的老相爷的请求。而同时,西戎耶律云凌送来一封信。

    偌大的宫殿里,李明恪看着桌上的那一封信,那是耶律云凌让人送来的。上面不是什么长篇大论,只有四个字,成王败寇。

    李明恪微有些恍神,他还记得耶律云凌当初来京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少年,然而一切的悲剧也是从他开始的,现在他死了?李明恪忽然有些想笑,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可是他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陛下,陈相爷求见。”一位小内侍走进来禀报。

    “请进来。”这一声通传打断了李明恪的思绪,他放下手中的信,收敛了情绪。

    没想到陈相爷会来,自他允了陈相爷的请求,听说陈相爷这两日就要启程归乡。

    老迈了许多的陈相爷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道:“草民,见过陛下。”因已不是官身,自然不再称臣。

    李明恪从上座走下来,扶着陈相爷坐下来,道:“相爷多礼了。”

    “陛下,草民来,一是来谢陛下的恩赐,二是有一些旧事,想和陛下说说。”陈相爷看着李明恪,略微有些感慨。

    他要走了,此一去,将再无归期。有些事,他放在心里很多年,也是时候说一说了。

    李明恪笑着亲自给陈相爷倒了杯茶,平和地道:“相爷还有什么嘱咐,朕听着。”

    陈相爷摇了摇头,他的眼里带着些愧疚,沉沉地道:“不是嘱咐,只是一些旧事。”

    陈相爷低下头,看着杯中茶水,他轻轻抿了一口,道:“元和十一年,草民本打算和秦老统领,还有王太傅,一同逼迫陛下同意议和停战,携朝臣上下,令陛下不得不同意。若陛下不同意,草民当时想过死谏。”

    李明恪的眼中带出一丝震惊,他未曾想过,原来当时竟到了如此地步。

    当初一同行事的秦老统领和王太傅都已过世,而他也告老还乡,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我和陆将军说过,当时陆将军并不同意。”陈相爷的语调一直很平和,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略微失了平静。

    “那会儿,陆将军说先等等,待他来试试,后来,事情,果然圆满解决了。只是我没有想到竟是,假造圣旨。”陈相爷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假造圣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东窗事发后,虽然皇帝压着这事,但他们几个皇帝重臣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后来,陆安衍很快就过世了,他那时就想着,许是陆安衍以死谢罪。

    可,陆安衍真的罪不可赦吗?陈相爷想到最后那些日子,陆安衍频频拜访他们这些朝廷重臣,为的不过是安抚他们这些老臣,安他们被皇帝的杀心和独断逼得颓然隐退的心。

    陈相爷的声音里带出了哽咽:“在之后,有几天,陆将军拖着病体,拜访我们这些老臣,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乱局很快就会过去,届时盛世到来,恳求能我们继续尽心辅佐陛下。我们当初就应该说出来,何必让陆将军担了这一切!”

    陈相爷伸手揩去眼角的泪水,他没有抬头看李明恪,闭了闭眼,脑中浮现的是那道清瘦却难掩风华的身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陆安衍当得上此言。

    夜幕降临,宫殿里清冷冷的。陈相爷早已离去,李明恪一个人坐在空寂的宫殿里,他不许人点灯,也不许人进殿。

    “……莫不是在收买人心……”

    “……莫非陆将军想试试万人之上的感觉……”

    过往的话,清晰地在耳畔回响。李明恪不想听,却怎么都摆脱不了自己那冷酷的声音。他的眼眶通红通红的,那双眸中布满了血丝。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父皇,父皇……”

    太子听闻李明恪自陈相爷离开以后,似有反常,心中忧虑,因而匆匆来见。

    李明恪听到太子的声音,他沉默了很久,勉强收敛自己的情绪。良久,他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进来。”

    李承泽走了进来,他的发丝微有凌乱,看来是急着过来,才这般衣冠不整。他认真端详了下李明恪,而后恭敬地道:“父皇,听闻您尚未用膳,不知是否身体不适?”

    李明恪挥了挥手,示意太子坐下来。

    太子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他觉得李明恪此刻情绪有些不大对。

    透过窗子,外边的月光照进来,明明灭灭,映在李明恪的半边面上。李明恪看着太子,注视了很久,他忽然开口道:“元和十一年,那事,你也参和了。”

    这句话的是肯定的陈述句,而不是询问。

    太子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抬头看着李明恪,赫然,起身跪下,伏身道:“父皇,儿臣,儿臣知错。”

    李明恪扯了扯嘴角,他想笑一笑,却僵硬得笑不出来,靠着椅背,道:“说说你什么错。”

    “儿臣不该将陆将军搅进来,不该质疑父皇,不该窥视追踪父皇。儿臣……知错……”

    “你一个人做不到的,还有谁?”

    “没有,是儿臣,都是儿臣的错。”

    李明恪看了一眼伏在地上,频频认错的太子,他开口道:“让秦烨进来。”

    “父皇!”太子直起身,他失声喊道。

    李明恪脸上的表情很麻木,他不是要追究当初的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陈相爷的一席话将他糊弄自己的遮羞布彻底掀开,无论对错,他都已经骗不下去了。

    踏踏的脚步声从殿外传入,秦烨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上。

    “臣,参见陛下。”秦烨躬身行礼。

    李明恪没有多说什么,他直白地开口道:“元和十一年,你们做了什么?”

    “父皇,是儿臣吩咐秦卿做的,都是儿臣……”

    “闭嘴!”李明恪狠狠地瞪了一眼太子,眼中戾气吓得太子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秦烨沉默了一会儿,元和十一年,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想回忆的时候,十五年过去了,那人死了十五年了。

    “元和十一年,臣因为议和一事,找上陆将军,陆将军说一切有他。”秦烨低着头,一点点地吐露出藏在心里的话。

    “后来,臣探听到陛下要发旨西境,那时很是焦虑,找上陆府,恰逢陆夫人过世……”

    秦烨的话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十五年过去了,可他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时候陆安衍在病榻上咳血的模样。

    陆安衍的死,是他们所有人的错。明明知道陆安衍那刻不大好,却还是去叨唠他,总说陆安衍简在帝心,说的话陛下还能听进去几分,因此所有的难事麻烦事都去找他。

    其实,还不是他们欺陆安衍心软。

    “我去见陆将军时,听说他才从昏迷中醒来,我进屋的时候,他可能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是袁老太医扶起他靠着床。”秦烨的声音有些轻,飘忽的让人心酸。

    他抿了抿唇,苦涩地笑了一下,接着道:“我和他说了陛下的想法,说了边境局势,那时,陆将军说他知道了,他会处理的。他话才说完,就咳得厉害,虽然他遮掩着,可我还是看到他掌中咳出的血。”

    李明恪的双眼空洞洞的,他麻木地望着前方,而后轻声接上话:“后来,他服了一线天,才能撑着进宫,太子以伤引走朕,在这空隙间,他便造好了圣旨,换了原来那一份。”

    “是的,出宫的时候,陆将军和臣说,今日之事,太子不知,臣不知,一切与我们无关。”

    话说到了这里,也就到了头。李明恪,他其实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只是不想听不想说。有些事,将错就错,才能不那么痛彻心扉。

    “父皇,是儿臣的错,父皇,儿臣……”太子听完秦烨所说,他伏在地上哀声说道。这些年,他总是想着,当初若不是他向陆叔叔求了这事,是不是后来陆叔叔就不会死?婶婶用命救了他,他却枉顾婶婶看顾着比命还重要的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想和父皇说,那是他的主意,是他的要求,和陆叔叔无关,可是他不敢。他一直在想,陆叔叔是来见过父皇后,第二天就死了,或许是父皇下的手?面对当时盛怒的父皇,他只得懦弱地将一切藏起来。

    李明恪毫无预警地忽而笑了出来,他蹲下来拍了拍太子的脑袋,低声道:“你怕什么?”

    “父皇…儿臣,儿臣…”太子惊疑地哆嗦着。

    李明恪站了起来,漠然地道:“你做的事,十五年前我就知道了。”

    他看着在地上惶恐不安的太子,再看着沉默不语的秦烨,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无力地道:“你们,都回了吧。”

    言罢,他大步走出了大殿。殿外的夜风迎面扑来,让他觉得有点冷。

    “老洪……”李明恪开口喊了一声,忽然又停了话。他忘记了,哪里还有老洪了?两年前,老洪就病逝了。他看着这寂静的皇宫,却不知该去何处?

    心思沉沉,李明恪茫然地走着,赫然来到一处光亮,他仔细看去,是皇后的寝殿。

    “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殿里的侍女骤然见到皇帝,愣了一下,急忙躬身福礼,李明恪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必声张。他入了屋,便见皇后坐在床边缝制着什么。他很久没有来了,这次来,看到皇后发间偶尔闪过的银丝,才赫然发现他们都老了。

    皇后听到他的声音,却不为所动。

    李明恪坐在床边,看着皇后手中的针线,看起来似乎是在缝制一件少女袄裙。

    “梓潼,夜了,少动针线,对眼睛不好。”李明恪的声音很是温柔。

    皇后默然地继续缝制着,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应道:“醇儿是大姑娘了,总要多两件衣衫。”

    这话说出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冷凝了不少。李明恪知道皇后始终放不下当年女儿的死,这些年,她从未踏出坤宁宫,也不再过问世事,除了关心太子外,便就是在宫中给醇儿缝制衣衫,宛如醇儿还活着。

    李明恪揉了揉脸颊,他颓然地道:“芸姐姐,我们说会儿话吧。”

    皇后听到芸姐姐三个字,她的手顿了一下,却很快又继续缝起来。

    “我记得以前你喜欢放风筝,你好久没出去了。改天我们一起出宫走走,我给你扎个燕子风筝。”

    “还记不记得以前我爬你家墙,给你送耳坠子?那耳坠子其实不是你的,是安衍去铺子里买的,让我借着这说法,去见你。”

    “还有给你做的酥酪,说是我做的,那个还真不是,我做的特别难吃,是老洪看不下去,怕我做出来让你吃出个好歹,就帮我做了。”

    “芸姐姐……”

    宫殿里空荡荡的,只有李明恪的絮絮叨叨,皇后如同石头人一般,无动于衷。

    李明恪慢慢停了下来,他低下头,喃喃自语地道:“芸姐姐,我很想安衍,很想老洪,很想以前那时候的李明恪……”

    “你知道吗?他们怕我!都怕我!”李明恪压着声音,嘶声说道。

    皇后抬起头,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针线,伸手抚上李明恪的脸,轻轻摩挲着,她平静地道:“这都是报应。”

    报应她当初弑君欺上,报应他曾经薄情寡义。如今的众叛亲离,都是他们该受的。

    李明恪看着皇后眼中冷酷的自己,他陡然甩开皇后的手,仓惶地跑出去。

    皇后伏在床上,看着那踉跄仓惶的李明恪,大笑着道:“李明恪,这都是报应,活该我们众叛亲离,活该我们孤独终老…哈哈哈……”

    李明恪在幽冷的长廊里奔跑着,而后竭力跪在太液池旁,谢奎挥手让受到惊吓的内侍们离开,他远远地在太液池旁看护着。

    李明恪躺在地上,他剧烈喘息着,而后笑着自嘲道:“活该我们众叛亲离,活该我们孤独终老,哈哈哈,对,都是我们该受的……”

    他闭上眼,泪水从眼角落下,他的脑中浮现那个清风明月的少年……

    “没事,以后我管着你呀。”

    “怕什么,我替你找场子去。”

    “等着,谁他娘欺负我的人,打回去。”

    “来来来,苦恼啥,不就是追媳妇?小爷我替你想法子……”

    李明恪伸手掩住面,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陆安衍,我错了……”

    “陆安衍,我错了……”

    “陆安衍,我错了……”

    “陆安衍……”

    朱颜红墙,诉不尽的过往遗恨。

    错,错,错,而今才道当时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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