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山
怀青挑眉,忽视掉御行耳尖上的红,见御行兴致并不高,也没再追问,只关上门,轻声问:“身体如何了?”
御行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问他:“我中了绕魂丝?”
怀青轻描淡写:“是啊,你该不该好好感谢我,不然你现在就已经重新投胎,话说凡间与九重天时间流速不同,这时候没准你都能下地满处跑了。”
御行却不是那么好骗的,他盯准了怀青的眼睛:“绕魂丝的毒无药可解,怀青,你用了什么方法?”
他只是从一些典籍上读到过,每一条青龙都有一块与众不同的骨头,在逆鳞之下,那块骨质地纯澈,晶莹剔透,比羊脂玉要莹润,比精玄铁还要坚硬。
这块骨头寄托青龙的寿数和气运,是无比珍贵的一个东西。
当年上古时代那条青龙——无量仙尊就是将精血凝于这块骨头上才成了龙骨血,可见这块骨头的珍贵非凡。
御行很怕怀青将这块骨头给了自己,这意味着,怀青将他的寿命分给了自己一半,要他此般苟活。
怀青托腮道:“无非就是给你请来了许多祝医,他们为你吊着命,又连续多日不眠不休,试了无数种方法,才把你给救回来的。”
御行仍旧直视着他的眼:“若是真有这么简单,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无知无觉地死在绕魂丝的毒下。”
怀青轻轻挑眉,觉得这小孩儿倒不是那么好骗的。
意识到糊弄不过去,他才正了神色,轻声道:“你可知极乐天有一朵万年才盛开一次的金莲?”
御行一点就透:“是那金莲的莲蕊?”
他沉思片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怀青轻笑。
御行似乎有什么想说,但脸上的情绪变化许多,就像是狂涌起来的海浪泡沫,又被御行强力地挤压下去。
他所有冒头暴起的情绪似乎都被他努力压制着,最终只化作一句:“……你竟然去求那个秃驴。”
怀青:“……”
人家佛子根本不秃好么,你这孩子,犯什么毛病。
御行眸中的光褪下:“改日我该前去极乐天一趟,去拜访他。”
怀青挑眉道:“倒也不必,佛子他并不在意这些,只要你日后少喊他几句‘秃驴’,我就替佛子感谢你了。”
御行垂眸,嘴角紧紧抿着,似乎不太高兴。
怀青突然想起来佛子的指引那一事,随口问道:“你可曾去过极乐天?”
御行疑惑看他:“很久之前,我还年少时去过一次。”
“那你可曾受过佛子的指引?”
怀青屡次提到佛子,这让御行更加不高兴,他语气沉下来:“的确,佛子掌心有佛光指引,只要跟随着他,就能进入到净土之内。”
怀青:“……”
他隐约在拉佛子的手之前似乎是在佛子掌心看见了那点佛光……
佛光指引???
原来不用拉手的么!!!
他拉了佛子的手!!!
怀青仰头,有些茫然。
他在极乐天重地,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废料,佛子为什么不提醒他!
怀青欲哭无泪,却也只能整理好心情,他察觉到御行微妙难言的不开心,将手中拿着的玉简扔到御行手边,低声道:“我们耽误了这么多天的课,我把笔记都给你整理好了,闻霖君他说等你伤好回学宫之后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其他没什么大事,好好养伤吧。”
御行似乎对那个玉简很感兴趣,拿在手边看了一眼,但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又将它放到一边,声音平静淡漠:“多谢,我会仔细看的。”
怀青撑着头看着御行,他总觉得御行的精神不太好,许是刚醒来,头脑还混沌着的缘故吧。
怀青不再打扰他,只向他转述一会儿会有仙侍把晚膳给他送来。
御行低低地“嗯”了一声。
怀青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并帮御行带上了门。
但他走到一半忽然想起,闻霖君还告诉了他天云山围猎的事,他该转告给御行,但刚才他见御行精神不济就忘了说,怀青便去而复返,这次他有记得敲门,但他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回应,又担心御行出了事,径直推门而入。
但他竟看到……
御行双手捧着那块他送来的玉简,眼睛轻闭,虔诚又认真地在玉简表面上,深情地落下一吻。
御行的耳尖很红,好像他吻的不是玉简,而是一个他挚爱的人。
怀青:“……”
听见门口的动静,御行瞬间警惕地将玉简收入怀中,面上的红晕急速退下,睁开双眼,警告似的地看向门口。
怀青头皮发麻,他觉得自己撞破了些自己可能不该看的东西,他觉得有些不自在,手指蜷起来,抓着门框,干巴巴地道:“我真敲门了,你,你……你真没听见……”
御行脸上急速退下的红晕又飞速浮起来,他怒目咬牙:“怀青!”
怀青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我只是来告知你,天云山围猎要开始了。”
御行双手用力攥拳,看样子是在极力忍耐。
怀青腹中坏水直冒:“我绝对没有想偷看你,对了,御行,刚才你在干什么?”
御行终于破功,咬牙切齿,怒吼:“滚!”
紧随声音其后的是被御行扔过来的靠枕。
怀青仿佛异常开心,哈哈笑着飞速窜出去,拉上门,刚巧挡住了袭来的靠枕。
却不知道,门内的御行,表情又尴尬又愤怒,还有些微妙的想笑,他冷静下来之后,手指搭在唇角,轻轻摩挲。
眼眸中有晶亮的光。
-
怀青端坐在桌前,手中握着笔,却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撑着头,视线看向远处,思绪渐渐远了。
这并非他的本意。
他不想招惹太多是非,仙乡缺他一个吉祥物,那他当那个吉祥物就是,可他从未想过,御行……不会喜欢自己吧?
这仿佛让他拿到的一手好牌中藏了一个炸弹。
怀青又想到这件事,彻底破功,烦躁地揉搓着自己的头发,霜雪似的肌肤上飘起几抹红晕,他垂眸耷眼,没了之前那副神气的样子:“臭屁小孩,成天跟我凶巴巴的,应该不是喜欢我……”
但他也知道,他能对御行做出的回应,微乎其微。
他生来就要对“情”这一字避而远之,上一世便是如此,他因“情”而误在了天佛身上,被天命摁在地上摩擦,毫不像样。
怀青搁下笔,轻叹一声。
-
怀青打算先去一趟天云山。
天云山围猎不像问道大典那样随便糊弄糊弄就能了事。
那是真正的考验道心和心智一场终极试炼,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在里面丧命,怀青这次不敢怠慢,更不敢只拿那柄小铁剑糊弄。
他还记得,他有一个趁手的武器,他临死之前,曾把光阴埋在了天云山上。
他要连夜去一趟天云山,把光阴给挖出来。
怀青从来不喜欢做事拖延,头脑一热,便披了外衣,趁着夜深,悄悄溜出了九曜宫。
怀青有些大意,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跟了一个大伤未愈的小尾巴。
天云山距离九曜宫不远,怀青也无意现出真身赶路,他慢慢悠悠地赏着月色,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天云山也变化颇大,这里有许多经后天雕琢过的痕迹,那个视野开阔的巨大天然平台被建造起了一座恢宏的祭祀台。
祭祀台上燃着常年不灭的火烛,怀青觉得那颇为新奇,忍不住上去转了一转。
这里干净整洁,常有人来打扫,只是物是人非,他这一转,反倒平添许多伤感。
当年这块平台上有一座他们用作乘凉的小矮亭,他与象渊成婚后,春三月,山桃绚烂,他最喜欢叫象渊来这里与他一起坐一坐,也不做什么,一同吹吹风,便已是心满意足。
只可惜,象渊并不喜欢这样。
他总是很繁忙,心事很多,总是挂怀着一些天下大事,只陪怀青来过两次便再也不来,怀青不舍自己的精心布置、花了许多巧思的凉亭,独自来过两次,可山花美艳,也成双成对绽在枝头,怀青无人陪同在侧难免寂寥,他很讨厌这种孤零零的感受,便再也没有来过。
久而久之,凉亭荒废。
腐朽溃烂在了经年累月的雨和阴霾之中。
而灿烂盛开的嫩粉山桃花,也褪色在了那无人赴约的晚春。
怀青找到了当年他埋下光阴的地方。
光阴是天佛为他炼制的,共有四十九种形态可以变换,那时他贪玩,以寻找光阴的形态为乐,但即使这样,在他彻底抛弃光阴之前,也只找到了四十八种,剩下的那一种,直到他死,也没有找到。
但这四十八种,仅仅一个天云山围猎,够用了。
当年他埋下光阴的地方,长出了一棵根壮叶茂的花树,这树正值壮年,怀青借着月色仔细分辨,才发现树上结的是桃花。
嫩粉色的花瓣掉落在他的肩头,怀青轻轻拂落花瓣,召出自己的铁剑,小心地绕开树根,向下深挖。
这棵桃花树孤零零地长在这里,大抵是后来有人特意栽下的,怀青无意去计较是谁,但当年知道他把光阴埋在这里的,只有两人。
象渊和小天帝。
很快,怀青一铲子铲到了一坚铁物件,他松一口气,弯腰刚要伸手去拿——
倏然,不知怀青触动了哪里的机关,整棵桃花树变作一个巨大的武器库,数不尽的箭矢和暗镖源源不绝地向怀青飞去,怀青彼时正企图将光阴从泥土之中捞出来,根本没有注意到四周那些如鬼魅一般飞来的冷箭。
怀青危在旦夕……
可这个刹那,一道冷白身影从一旁阴影之中窜了出来,他动作干脆利落,手中灿金色的长剑用力横挥,一着打落数道冷箭。
怀青惊讶极了:“御行!”
御行还没有完全恢复,最后抱住怀青的那一下,脚底有些踉跄。
御行忍住喉间涌上的腥甜,他钢铁似的小臂紧紧揽着怀青:“怀青,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起初看到怀青趁着夜色偷溜出了九曜宫,担心怀青出事,便随便抓了件衣服披上,一直悄悄地跟了上来。
他起初看到怀青来到了天云山,便以为他是紧张,想提前在天云山这里转转,心里有个数。
但他发现,他错了。
怀青似乎在回忆着一些事情,他到处乱转,最后停在了一棵桃花树前。
那棵桃花树不论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可怀青偏偏就停在了那棵树下。
御行心中的火无缘无故地烧了起来,烧得他心血滚烫,他在看到怀青快要被暗箭射中的时候,心跳几乎都要静止了。
他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欲望,他想和怀青拥抱,他想和怀青亲吻,他想让怀青远离一切危险,他想让怀青从此只看他一人。
喉中的血被他吞咽回去,他磨牙,眸中隐有怒气:“怀青,大晚上来这里,你是嫌你自己活得太久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