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回到九曜宫之后,怀青身盖黑色大氅,已经趴在御行的背上,睡得不省人事。
明叔面上有担忧神色:“御行小公子,我家少主这是……”
御行面色平静,状若漫不经心,但侧身托住怀青的手异常稳当:“明叔不用担心,他大抵是喝了些酒,睡一觉便没事了。”
明叔这才安心,他叫仙侍准备热水和毛巾,道:“御行公子,你今日也一直没歇着,早些回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少主……”
御行这次却出乎他意料的沉默,他小心地将怀青放在床上,正巧仙侍将热水端来,他自然地接过水盆,道:“我来吧。”
明叔面上微露诧异,但他见御行神色坚定,不好拒绝,道谢之后又吩咐仙侍去为御行准备一些饱腹的食物。
虽然仙乡众仙已炼得仙骨,不必刻意去吃东西,但佳肴入喉,美味进腹的满足感无人会拒绝,因此,若非必要,他们基本都会如同凡人一般,准时用膳。
而明叔为御行准备的这一餐,基本相当于凡间的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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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青醉酒,平时努力收起来的龙角这时失去灵力支持,现出原形,金色龙角圆润可爱,直立在头顶,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御行表里如一,心中所想变为实际行动,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
怀青虽然是一条青龙,但他出生的时候直接便是人身,只是可惜小怀青身体存不住灵力,生来便无神力。
因此他顶着龙角和龙尾这一副滑稽的人形,被学宫中那些少年暗中嘲笑,一直到了十六岁。
前几日,十六岁生辰宴上青龙开智那日,他才见到怀青开窍,收了龙角,只是收起龙尾似乎颇有难度,怀青仍旧整日拖着,但此时,已无人敢看他笑话了。
热敷解乏,御行耐心地为他擦干净脸颊,将毛巾投洗干净,敷在怀青的额头上。
做完这一切,御行才放心地离开,明叔留他吃宵夜,他也没应,匆匆回家。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非要为怀青做这一切,明明有明叔和专门服侍怀青日常起居的小仙侍,可这些小事,他总是想亲力亲为,好像不做这些的话,他就失去了唯一接触怀青的机会。
莫名其妙,脑海中又飘出怀青那句满含酒气的话:
“有你真好。”
御行闭了闭眼,振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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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青夜半醒来,只觉头脑昏沉,只是虽昏沉,但还算清醒,琼浆非凡品,自然不会像凡间酒液那样让人醉倒之后人事不知。
他还牢记天帝对他的嘱托。
要他将那锁盒亲自送到浮离手中,越快越好,不可拖沓。
怀青犹豫一会,捏捏酸胀的额头,提笔借着月光,写了一张狗爬过似的字条,静悄悄地送到了明叔房间的桌上。
一是告诉明叔自己去烛阴山一趟,二是叫明叔去一趟学宫为他请假。
他在心里做了个祈祷,愿天帝保佑,明叔能看懂他这字儿。
随后,他攥紧了手中锁盒,趁着夜深人静,飞身而出。
龙角和龙尾太过碍事,他轻巧地运转灵力,使自己化为完全的人形。
说来也怪,这具身体简直就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他运转起神力时毫无滞涩之感,虽他十成功力只能发挥出三四成,但聊胜于无。
起初他顾忌着自己这小儿孙的身份,以免自己暴露,才暂时收了龙角,没有顺路收了龙尾,不然一夜之间就开了窍的话,就连开智作为解释都有些牵强。
若是各路神仙都以为他被什么不干净的老东西附了身,他自己倒是添麻烦。
但现在他自由自在,身周没那么多人看着,没有那么多顾虑。
天帝交给他的这份任务其实很简单,去一趟烛阴山,把锁盒交给浮离,然后回来。
虽然烛阴山与仙乡相距甚远,但他有缩地千里符诀,一来一回,也许天亮之前就能结束了。
怀青寻找着自己记忆中的缩地千里符诀,自信满满地在地上画下符咒,一气呵成。
然而就在他向符阵之中灌入灵力的一瞬间,符阵灵力流动,首尾相连,环环相扣,他闭上眼等待阵法启动,但半盏茶的时间过去,毫无动静。
怀青:“?”
缩地千里符诀失效了?
怀青不死心,又认真地重新画了一个阵,这次他等待的时间更久了一些,依然没有如他所愿。
缩地千里符诀彻底失效了。
怀青眉头紧锁,如此看来,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化出真身,如此,从仙乡到烛阴山,大抵也只需要一日。
整个仙乡都在沉睡之时,谁都不知道,一条鳞片光滑发亮的青色长龙发出清越的一声长啸,云气蒸腾,环绕于他身,他飞翔于云霄之中,傲视凡尘。
出了仙乡之后,他惊讶地发现,九重天下起了雨。
在他的记忆里,九重天常年晴空,很少有气候的变化。
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且这雨点密而急,这种天气对他极为不利,他本就对去往烛阴山的路不熟悉,雨水污了他的视线,这让他稍有迷茫,怀青咬牙,这种天气,根本无法做到在天空之上飞。
怀青彻底放弃以真身赶往烛阴山的想法,他拧眉落地,落地之时,幽绿光芒闪现,原地泥泞之中站着一个身着雪衣的俊美少年。
雨水浇湿他的衣衫,黑发粘在他颊侧,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怀青不死心,猜测是仙乡之内天帝为了保障众仙的安全,才禁了缩地千里符诀,以免一些乱七八糟的杂鱼也能到仙乡里来。
他单膝跪在泥泞之中,边抹掉落在脸上的雨水,边认真地画着阵符,雪衣白肤,与周遭黑暗肮脏格格不入。
他保持着头脑的清醒,认真细致以确保自己不会出错。
但是,与他之前两次一样,缩地千里符诀,没有任何反应。
滂沱雨水之中,怀青单膝跪在泥浆里,神色略有茫然。
这是哪里,他又该如何才能到烛阴山?
为何缩地千里符诀失效了?
为何九重天下起了雨?
为何,为何在仙乡之中,与外界的变化并不连通?
又是为何,天帝要他加急将锁盒给浮离送去?
九重天发生了什么,三千大世界又发生了什么?
怀青以灵力烘干自己身上的雨水,他站起身,恢复冷静,准备先找一个避雨的地方,等雨停,再做打算。
可他降落的地方荒郊野岭,暂且不提避雨的地方,方圆十数里,不见光与人气。
怀青以灵力避雨,雨水落到他身周就被反弹起来,在他身周形成一个漂亮的光圈。
独自一人穿梭在黑暗雨雾之中,怀青其实很想有个人来陪。
很多时候他不愿承认,他其实是个很怕孤独的人。
“怀青,那你最想让谁来陪你?”
怀青本在出神,忽然听到遥远的一道铃声,铃声扯回他逐渐飘远的思绪,怀青迷茫一瞬,仿佛有一个声音问出了他这个问题。
起初因怀青走神,因此没有注意到周围的雨滴一瞬间像是连接成线,而他周围的那些雨线宛如被一只手干预轨迹,弯出了弧度。
雨水成线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很快便恢复如常。
怀青环顾四周,只发现了黑暗粘稠的夜和仿佛无底洞一般的身后路。
许是听错了吧。
但这个问题却让他思考了起来,全当解闷。
想让谁来陪自己……
明叔,御行?但如果能劳动浮离尊主大驾来接他一趟再好不过。
但就是这一瞬间,怀青突觉眼前一抹白影闪过。
怀青眼神没有聚焦,那白影一闪而过根本没有让他看清是什么东西。
是个人?
怀青紧蹙眉头,召出那柄铁剑,攥在手中,警惕地朝着白色人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保持警觉,时刻注意着周围的环境变化,确定没有异样之后才喊出一声:“前方何人在那装神弄鬼?”
无人回答,反倒是他的声音引起连串回音,惊悚又诡异。
怀青谨慎地向前迈步,眸中闪烁厉光。
忽然,前方有一白衣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白衣人静立在雨幕之中,身姿挺拔,如入云之松。
怀青对这人的身影十分熟悉,面露疑惑,缓缓开口:“佛子?”
岁止佛衣依旧洁白不染尘埃,他静默转头,雨帘敲打泥土的声音紧促而焦急,却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时间宛若静止,雨声消失。
“怀青。”
“佛子为何……在这?”
岁止跨过雨帘,向他走来:“那你,为何又在这里?”
怀青蹙眉,从启明宫回极乐天,此路的确是必经之路,但夜尽天将明,佛子总不该也没有理由在此地逗留如此之久。
怀青嘴唇微动,半真半假道:“佛子,是天帝托我向浮离尊主传讯,本可由书信传递,但此信颇为重要,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佛子颔首:“所以才由你亲自传达。”
怀青敛眸:“佛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岁止缓缓靠近怀青,怀青已经闻见他身上熏染的冷淡檀香。
“此路有妖魔出没,已对仙乡造成威胁。”
怀青轻轻颔首,这才明白,佛子是除妖杀魔才在此地现身。
怀青当即放下全身戒备,露出个笑容:“原来如此,那怀青就不打扰佛子了,怀青赶路要紧,先告辞了。”
佛子平静的面容突现几分波澜:“前路恐有妖魔伏击,我见你独身一人,多有不便,不如由我护送你至烛阴山,如何?”
怀青轻笑,刚要回绝,突觉额间佛印滚烫无比,然而,任佛印滚烫灼人,他却……感受不到佛印与佛子之间的关联。
岁止见他神色怀有犹豫,轻抿双唇,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手指干净修长,话语认真诚恳:“跟我走,你便安全了,怀青,有我陪你,不必害怕。”
怀青乍然联想到起初他走神之际,那个钻入他心房的声音:
“你最想让谁来陪你?”
怀青露出个笑,剑刃附着上真龙之力。
这佛子,不太对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