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
仙乡云气缭绕,天空湛蓝鲜艳,灵气充沛,随处可见神花仙草。
而在仙乡南端,九曜宫巍峨伫立,只有一点奇怪,九曜宫并非藏身在木林杂花之中,而是建在了一汪碧蓝大泽中央。
若想到达九曜宫,需要走过一条极长的石桥。
今日九曜宫的主人生辰,石桥之上被铺了一条鲜红的毛毯,指引着八方来客。
而九曜宫内,一青衣少年抱剑靠在门廊的柱子旁,冷漠地看着仙侍忙里忙外进进出出。
少年生来便为仙,相貌十分俊美,只是在看向其他人时,眼中总是带上些不含人情味儿的凉薄。
青衣银纹针脚细密,面如霜雪不变神色,更衬他淡漠难以接近。
终于,九曜宫掌事在第三十四次经过少年身边时,拈起一缕花白的胡子,拱手道:“御行小公子,老朽麻烦你去看一看我家少主,怎么准备这么久还没动静,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御行懒散应道:“明叔,我已教过他许多次,总不至于连衣服都不会穿。”
掌事眼皮一跳:“御行小公子,我家少主他向来与你最为亲近,老朽唠叨,我家公子叛逆,如今,他也就只听你的话了……
“他若真的穿不上那套礼服,让仙乡众仙看了笑话,老朽我……
“如何能对得住已仙逝的自家主上。”
老掌事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满眼皆是悲凉。
还抽空抬起眼皮瞄了一眼御行的表情。
御行到底还是见不得老掌事为难,一瞬间身体绷住力道,身姿挺拔如松,淡淡地扔下几个字:“我去看看。”
掌事偷偷松一口气。
穿行在众多仙侍忙碌的身影之中,御行嘲弄地笑一声。
仙乡无人不晓,九曜宫豪华壮观,占地甚广,是天帝特许。
但还有一件事,也是仙乡众仙都心里清楚,却不愿摆到明面上说的。
九曜宫里,住着一条痴傻愚笨的龙。
青龙自上古时期就是祥瑞的象征,如今青龙一脉凋零断绝,青龙独苗还是个痴傻……人仙神佛鬼,这个大世界,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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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青在脑海中听到了连续不断的撞钟声,那钟声慌乱焦躁,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厚重的声音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他的天灵盖上。
那种霸道冲击的力量从而蔓延至全身,令他酸麻颤抖。
怀青疑惑: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还能听到钟声?
最后一声,古老巨钟引动天际雷火,那道亮紫雷霆精准无误地向怀青劈来——
怀青乍然睁眼,宛如溺水者获救一样剧烈喘息,等到呼吸平稳下来,他才发现,他坐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
这房间内皆是些他看不懂用途的物件,除一些床榻椅桌杯盏之类,其余那些东西,比如一根细长的棍另一端有一些纤细的毛,另外还有一个圆形坐台,后背雕花精致,前面却光滑一片的东西,怀青好奇,走到圆形坐台前面,却惊讶地发现这光滑的表面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精致的少年。
这少年倒是与他年少时模样相似。
他笑,少年也笑,他举手,少年也举手,他皱眉,少年也皱眉。
怀青怒道:“你怎么学我!”
少年也动嘴,却没听到声音。
怀青顿觉无趣,嘀咕道:“准是象渊那家伙搞的鬼。”
话音一落,怀青突觉心头微刺,有些跨越时间,横亘空间,无法抹灭的东西趁虚而入。
怀青拍打自己的脸颊,示意自己振作起来。
象渊那个坏东西,就让他彻底死在自己的记忆里吧。
而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他该是重生到自己所曾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很久以后。
一个将当年过往层层封存的时代。
正当怀青稍有头绪之时,忽然听到门页被重重打开,他吓得跳脚,惊讶地看向门口。
“怀青!”御行声音之中含有隐隐怒气,外面所有人都在为这头傻龙的生辰忙碌,他自己却躲在屋里清闲,连身衣服都不会换,这么久了就只知道玩镜子!
可一刹那,御行接触到怀青迷茫疑惑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心头凭空升腾起的那些火焰,被一盆水浇透,只剩几缕青烟挣扎求存。
仙乡美人众多,各有千秋,见多了也就乏味。
可怀青不是如此,他是美人不错,但他的美是扎在骨子里的,此刻他的双眼清澈灵动,彻底涤荡开笼罩在身上许久的沉沉死气,就像画布上一只彩色小鸟被一笔点睛,随后扑闪翅膀飞了出来。
是带有极强侵略性的美,将御行这么多年以来所认为的“美”给清扫干净,众生失色,一眼铭记,永生难忘。
在怀青之后,再也不见“美人”。
奇怪,明明他与怀青一同长大,相处了十几年,却只有在这一瞬,他心悸难耐。
怀青小心翼翼冲他挥手:“你好?”
御行压下心中异样,撑起一张凶巴巴的脸,无视怀青讨好,刻意躲开看向怀青脸的视线,将他按回椅子上:“宴会就要开始了,换礼服。”
怀青后背被椅子硌疼,他“嘶”了一声,抬头却看到御行瞥过来的视线,怕他担心,便眨眨眼:“啊没事……”
御行立刻冷脸转头。
怀青:“……”
这小孩什么毛病。
但接下来,御行细致熟练地为他换衣服,动作虽不温柔,但每一分力道都恰到好处,一见便是常年都做这些事。
怀青仔细打量眼前的人,发现这少年衣着华贵,手上有练剑时留下的厚茧,看来并不该是他的近侍。
怀青又企图寻找一些原主的记忆,可到头来发现,这原主的脑袋是个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重生只会重生在已死者的躯壳上,怀青轻叹一声,在心里记下找个时间为原主超度。
“抬手。”御行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怀青立刻照做,歪头好奇地看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御行并没放在心上:“今日是你生辰。”
同时心中还嘲,这蠢龙怎会问如此痴傻问题,但这龙原本就是个傻子,会问这种问题也不稀奇。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御行手中动作停顿下来。
他和这条蠢龙一起长大,整整十六年,他从未听见这蠢龙主动开口说话过,更不必是向他询问。
看着御行微微睁大的眼,怀青以为是自己不记得自己生辰这事让御行惊讶了,他硬着头皮道:“哦哦我当然知道是我生辰,我就是试探试探你,看你有没有忘。”
御行声音微颤:“礼服换好了,掌事和宾客都已经在等你。”
怀青努力不让御行察觉异样,他乖巧地点头,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
御行向他伸手,但稍晚一步,怀青自己站了起来。
御行假装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落在怀青身上的目光有一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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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青被众仙侍簇拥着坐到主座上。
今日他生辰,他自然就是主角。
桌上坐满令怀青陌生的面孔,他刚刚从这具身体之中苏醒,头脑并不灵光,那些琐碎嘈杂的人语传到他耳中时像隔了一层薄膜,这让他昏沉困倦,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对那些问候道谢回应。
不乏是一些出于怜悯和疼爱的惋惜话语:“这孩子,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怀青轻笑:“有劳挂念。”
一言既出,满桌寂静。
众仙面面相觑,九曜宫的青龙,不该是个傻子么?
掌事也愣了一瞬,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乍一接触到怀青眼底晶亮的光,灵光闪现,拱手道:“诸位贵客有所不知,我家少主刚刚降世时,青龙心月狐光芒黯淡,几欲撕裂,天帝起卦参算许久,才推演出我家少主将有一极凶情劫要渡,若要绕过此劫,需得心智迷聩,藏锋露拙,方可安然无恙。”
的确如此,近些年青龙血脉衰微,青龙七宿于茫茫星海之中愈发昏暗迷蒙,但青龙乃天神之贵,仙乡不可没有青龙。
满座宾客纷纷兴致高昂,意识到怀青是为避劫才痴傻这么多年,纷纷宽慰尚还处于迷茫之中的怀青:“你年纪尚小,如今开智,学东西学起来定是快上许多。”
掌事暗中揩了一把冷汗。
确有此事,心宿黯淡衰微,也确有天帝起卦为少主参算,少主也的确是为避情劫,只是,当年推演出的开智之日是三十六年后青龙真身成年之日,这比推算的,竟要硬生生早了二十年。
虽然二十年对于他们这些仙人来讲算不得什么,不过弹指一挥间,可这,着实有些怪异。
掌事抬首望向明净夜空,却发现,原本黯淡无光的心宿三星,早已散发出夺目光芒,这显得旁边那几颗常亮的星,都不是那么明亮了。
怀青云里雾里,被一众人轮流抓着手嘘寒问暖,他状态不佳,但也总结出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他苏醒之前,原主痴傻;
原主是他自己不知第多少代的儿孙,与他同有纯正的青龙血脉;
旁边那抱剑的御行与他同一天出生,他承了御行的情,衣食住行都由御行照顾;
御行其实很讨厌他。
但有一疑点。
怀青在原主的身体里搜寻过记忆,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几乎都要怀疑,这个与他同名为“怀青”的青龙后代,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生辰宴眼见就要过半,怀青被人抓着说了许多话,但他并不了解情况,只好仗着自己刚“开智”不久,装傻充愣,实则没吃到多少东西,早已饥肠辘辘。
他偷偷揉肚子。
忽然,一个精致的小瓷碟被重重磕在他面前的桌上,发出“哒”的一声响。
怀青凝神细看,碟内荤素齐全,色泽诱人,搭配精心,就是人冷着一张脸,极凶:“别愣着,吃,若是吃不饱晚上又要闹。”
有人调笑:“御行小公子还成天与怀青小公子同住不成?”
御行皮笑肉不笑地扯一下嘴角,目光落在怀青身上:“是啊,睡不着就闹,缠着我给他讲故事。”
那人掩面轻笑:“这怕不是要促成一对姻缘。”
怀青顿时无地自容,表情僵硬,那些精美的食物也味同嚼蜡。
他有十足把握,讲故事这事是御行杜撰。
骤然,有风,众宾客的欢声笑语在刹那间凝固。
长明烛火焰跳动几下,终于安静下来。
众仙视线齐聚于宴厅入口。
一僧人手结法印,他穿行在众人视线之中,静默不语,缓缓停步,满头银丝整齐地束着,面容却十分年轻,他身后隐有淡金佛光护佑,佛衣上半身洁白无垢,不染尘埃。
此人带发修行,眉眼疏冷,定是极乐天那天生佛骨的佛子——岁止。
只是他袍角染血,身周沾有妖魔气,他抬眸望向正前方烛影摇晃之中,那只漂亮的龙:“抱歉,我来迟了。”
御行忽然像是被侵占了领地的小兽,他望向佛子,满身都是戒备。
这么多人,这个秃驴怎么就偏偏盯上了怀青?
怀青:“……”
参加生辰宴还浑身带煞,见了血光,佛子这副模样,不太吉利吧。
难不成,是来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