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叛乱的一角
“杨华……”
女子默念着这个像女子一样的名字,就望着那位一身华服的贵公子已经转身去搀扶那醉酒的美男子了。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突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如此貌美的妙人怎会是她这种普通百姓所能够企及的呢?
她刚想开口再问些什么,她的阿兄那位长须大汉突然站出来,挡在了他的身前,“喂!不管你是何人,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钱,空口无凭,你说的五十金该如何兑现!”
女子有些恼了,一把抓住那长须大汉的胳膊,“阿兄!”
长须大汉回头看看自己的妹子,气急道:“你被人占了便宜还替人求情,你这是怎么了!拿五十金也是便宜他们了!”
女子脸上越发地阴晴不定,身旁不时传来围观者的偷笑,混杂在这淅淅沥沥的雨中。
她真的有些生气,生气自己的阿兄不问青红皂白就自行揣度,那位醉酒的公子除了一坛坛的要酒,根本就没怎么着她过,或许那迷离的眼神下并没有她的影子。
或许那日收留他,就像在路边捡回一只小猫小狗一般,只是他的样貌是人,比一般人都要好看。
“阿兄,不干那位郎君的事!”
女子的声音很有力量,周围围观人群也突然安静了下来。
萧宇回头看了那对兄妹一眼,平和的脸上拂过淡淡笑意,“信得过我,今日宵禁之前,自会有人来这里找你们,把五十金奉上。”
长须大汉冷笑道:“我又不认识你,口说无凭,你们跑了不认账怎么办?”
女子拉拽了一下男子的胳膊,脸上带着怒意,“阿兄,你这是做什么!”
长须男子铁青着脸冷哼一声。
萧宇笑道:“出门匆忙,我身上别说五十金,恐怕五两银子也没带在身上,但江夏王府说到做到,不会亏欠任何人一分一毫。”
长须男子刚想再说些什么,女子突然抢话道:“郎君,不管你是何人,我信你,你们走吧!”
萧宇点点头,笑问,“女郎可否留下姓名?”
“我姓柳,名夕月。”
萧宇默念了一遍女子的名字:“柳夕月……好名字”
……
热闹看完,人群渐渐散去,萧宇亲自将杨华扶上了马车。
此时道路已经通畅,车夫老郭催动马车继续往前前行。
萧宇皱皱眉头,“杨华,我送你回去?”
杨华酒醉未醒,双手半空随意挥动,“去哪儿?回洛阳吗?”
萧宇撇了撇嘴,“怎么回洛阳呢?这里是建康,我还不知道如今你的府邸在哪儿?你告诉我,我送你回去。”
“铜驼大街……归义坊……武卫将军府……门前有两尊石狮,一大一小……那便是我家了,随便找街坊邻里问问就找到了……”
“铜驼大街在洛阳呢!杨华……杨华……喂,杨华……”
说完这些,杨华一个翻身,竟然呼呼大睡起来,任萧宇如何推他都推不醒。
萧宇叹了口气,靠着凭几,托着腮,一脸无奈。
既然杨华醉得这般厉害,又不知他住在哪里,看来也只能将他带回王府去了。
但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身后还有一个“跟屁虫”。
于是他坐着了身子,开窗假意向车外的扈从询问些什么,实则观察身后那个跟踪者。
身后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几个行人,却不见那跟踪者的影子。
他会去了哪里?
萧宇想不清楚,既然那人已经不在了,他便也不再关注身后。
再看杨华,此时自己身边事多,把他带回江夏王府或许也不妥。
他突然想起一人,永宁长公主萧玉婉或许知道杨华的住处。
再者,他自天牢里被放出来也有几日了,也该登门拜访一下自己的这位皇姊。
于是萧宇敲了敲车厢,身旁就传来了一位扈从的声音,“小王爷,有何事吩咐?”
“现在到哪儿了?”
“前方过了桥就是斗场里了。”
“是不是从此地往南走能到春和坊?”
“正是,小王爷是想去一趟春和坊吗?”
“告诉老郭,去同夏里,永宁长公主府。”他想了想又说,“你自己先回一趟王府,告诉崔管事,让他备上五十金在今晚宵禁前去一趟悦记楼,将其交予一位叫柳夕月的女郎。”
“喏。”
扈从抱拳领命,快走几步来到马车前头,与老郭交代了几句后,便在前方临河的一条岔道与众人分别,独自一人向着建阳门外的清溪王府走去。
马车缓缓驶过了一座小桥,在桥这侧的一间临河茶室中走出了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他正是之前那位跟踪者。
他看了看独自往东走的扈从,又看了看继续往正南方向行进的马车,脸色露出了一抹困惑。
他在屋檐下站了片刻,氤氲雨幕中又走来一人,两人交头接耳一番之后,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
同夏里,永宁长公主府。
驸马都尉潘铎一脸慵懒,正坐在后花园荷塘旁的一座凉亭边喂鱼,一本刚被他批注过的经典书卷就那么随意地被丢在一边。
几尾锦鲤讨好般地自水面伸出头来,嘴边一张一合。
潘铎打了个呵欠,将一把鱼饵丢下,看着锦鲤们在水中争相抢食。
唉,生活真是无聊……
潘铎丢下锦鲤,起身扭扭腰,舒展了一下四肢。
自从淮南王萧玮发动了那场失败的宫廷政变之后,永宁长公主萧玉婉放弃了原有的权势,回到府邸,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
她遣散了手底下的门客,谢绝了所有勋贵重臣的登门造访,每日里除了读书,就是与女婢一起刺绣插花。
永宁长公主府渐渐不复往日门庭若市的景象,变得清冷孤寂,再不复往日的热闹景象。
遇到这种状况,最难受的还是爱热闹的驸马都尉潘铎。
过去可以找一两位门客下下棋,弹弹琴,偶尔来一场琴箫合奏,或者与人说玄论道,也好打发无聊的时光。
但如今,长公主府里除了奴仆婢女之外,再不见别人。
永宁长公主若是无事,更是把自己关在房里。
潘铎好动,也不愿意主动去招惹她,但只要她不再入宫,这位潘驸马就会觉得安心许多。
总之闲来无聊的时候,潘驸马就会向往冒险的生活,就会想起萧宇,更会想念萧宇。
潘铎正在绞尽脑汁,想找些好玩儿的事来打发无聊的生活,就听身后廊道里突然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潘铎回头一看,就见到府上与自己关系不错的管家老陆正着急忙慌地往他这边跑来,见到潘铎就大喊“驸马都尉!驸马都尉!”
潘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嚷嚷道:“喊什么,喊什么,都多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跟个慌脚鸡似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会是长公主”
老陆双手扶着膝盖,气都没喘匀,呼哧呼哧地,整个人活像一个破风箱。
潘铎看得有些着急:“到底是什么事啊?”
老陆这会儿气是喘匀了一些,“呼呼驸马不是说了,若江夏王世子到访,无论如何都要第一时间先通报驸马”
“你是说萧大郎他来了!嘿!”
潘铎就像屁股上安了弹簧一样,一下子蹦了起来,抛下老陆,自己急匆匆地往前院跑去。
“诶!驸马!”老陆话没说完,就见潘铎已经一溜烟地消失不见了,他张了张嘴,无奈道,“你怎么不听老朽把话说完呢?世子这会儿不是来找驸马的,他去见长公主了”
潘铎一路小跑,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在前院乱跑乱撞,木屐什么时候跑掉了都不知道,他向路上遇到的几个婢女小厮打听江夏王世子到访的消息,几个人都是一脸茫然。
潘铎有些气馁,就在他以为老陆老糊涂了,把消息搞错了的时候,前方廊道的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恰在那边一闪而过。
潘铎脸上的兴奋又立马回来了。
错不了!前面那人除了萧大郎还会是谁?
他兴冲冲地刚要往前走的时候,这时前方的过道中又出现一人。
那是她的妻子永宁长公主萧玉婉。
潘铎赶忙闪身,将身子躲在了廊道下的一棵立柱后面,好在萧玉婉没有注意到他。
他使劲眨了眨眼,暗念:好险!好险!
但他不由地也产生了一些好奇,萧大郎来府邸应该是找他的才对,怎么就让他那位冤家妻子给截胡了呢?……
雅致的会客厅中。
一张方形桌案摆在正中,萧宇和萧玉婉分别跪坐两侧。
一旁香炉中白雾缭绕,散发出一种清幽的檀香。
一名婢女将茶煎好,分作两杯,奉上后便屈膝行礼,悄然退下。
而在两人一旁的睡榻上,杨华依旧大醉不醒。
萧玉婉看了眼杨华,眼中闪过一抹忧虑,但她很快就将视线转到了萧宇身上。
劝过茶后,萧玉婉就听萧宇将之前遇到杨华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
萧玉婉边听边不时地点点头,面带忧色,似乎又有些心不在焉。
“玉婉姐,我不知道杨华如今住在何处,没办法,只能带他来救助你了。听柳夕月那么说,他应该已经离府有月余了吧!如此一位朝廷大将,失踪多日,朝廷还有他府上的下人们得找疯了吧!”
萧玉婉垂着眼帘,泯了口杯中茗茶,道:“宇弟有所不知,如今的杨华已经是白身,之前皇帝赐给他的府邸田庄他都一概不受,辞官而去。
“之前本宫不信,也曾经上门过一次,府门加了重锁,贴了封条,府上原有奴仆也被朝廷收归他用去了,杨华却不知所踪。”
萧宇沉默了片刻,抬头道:“杨华辞官,可是因为玉蓉?”
“或许吧!”萧玉婉道,“两人大婚将近,结果萧玮叛乱破坏了两人的姻缘,萧玮身死除国并不可惜,可惜的还是玉蓉她自己啊……”
“那日在含章殿上,我已经感觉到了玉蓉的决绝,她那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坐在殿上的,他在意的并非谁能坐上皇位,而是……”
萧玉婉点点头:“她看上去乖巧懂事,与世无争,但她确实恨透了当今皇上,她的兄长和母妃正是因当今皇上而惨遭杀戮的……作为阿姊,本宫其实早就觉察出了苗头不对,本宫一直都为此而犹犹豫豫,很是煎熬,若本宫早些行动,或许如今便不是这副景象了……”
“事情都过去了,回想起这些还能有什么用呢?只是……明年她的忌日,若我还活着,作为兄长一定要好好地去祭奠她一次。”
萧玉婉瞥了眼萧宇:“宇弟怕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这是何意?”
萧宇叹息道:“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谁能知道明日之事?”
萧玉婉笑了:“本宫虽然不再过问朝局,但只要本宫还在,没有人敢出手动你,包括皇上……”
“有这句话,萧宇心中坦然。”
萧玉婉望望窗外,雨幕连天,她略微失神,“嗯……明年玉蓉忌日,本宫与你同去。对待玉蓉……陛下还是比对庐江王和陆贵妃仁慈,赐给她一杯鸩酒,倒也算给她一个体面。还有……陛下没有给她定罪,对外宣称金城长公主突然暴毙,以大长公主的礼仪进行的厚葬。”
萧宇眯了眯眼:“如此定调,不见得陛下是念及兄妹之情吧!”
“宇弟何意?”
“真正能让陛下念及手足骨肉之情的唯有玉婉姐一人,陛下不为玉蓉加罪的原因应当还是杨华,陛下惜才,杨华乃一风华绝代的猛将,陛下想要用他罢了。”
萧玉婉惊愕莫名,半天没有说话。
“可惜杨华辜负了陛下的一份好心了,以我对陛下的了解,没有谁能违背他的意志,但他看来却是不愿意勉强杨华。”
“或许正如宇弟所言吧!”萧玉婉说到这里看了眼一旁熟睡的杨华。
“哦,对了,那把木梳呢?还给杨华了?”
萧玉婉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摇摇头:“没有,跟随玉蓉一起下葬了。”
“这是为何?玉蓉明明让我把木梳还给杨华,那为何又留在玉蓉身边?若是如此,愚弟就觉得有负玉蓉所托了。”
“那倒不至于……”萧玉婉摇摇头,“本宫去你牢房探监的第二天就去拜访了杨华。”
萧宇看了眼一旁的杨华:“他态度如何?”
萧玉婉想了想:“只能用古井无波来形容他当时的样子,对于玉蓉参与谋杀皇帝整件事,他都并不觉得意外,或许……玉蓉早就对他说过什么。”
“那把木梳呢?”
“他说那是她母亲生前的遗物,要他交给将来的新妇,他说他此生的新妇唯有玉蓉一人,玉蓉若不在了,那这把木梳就要代表他陪在玉蓉身旁。”
两人相视片刻,都没有说话。
萧宇突然问道:“那杨华以后当如何?他自北朝反叛而来,早已有家难回。而在咱们大齐,如今他也是无家可归,酒楼买醉,连银两都没有。”
萧玉婉抬眼看了看他,“宇弟是如何想的?”
“杨华过往在玉婉姐府上做过幕宾,既然他无家可归,不如玉婉姐继续将他留在府上,一则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二则……对玉蓉也算有个交代。”
萧玉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是……本宫没有信心能留下此人。”
“为何?”
“本宫与杨华相交一场,自是知道杨华此人的脾性,他看似坚毅果敢,宁折不弯,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但可知杨华心底的细腻柔情与复杂纠结吗?他活得很累,心中背负的事情太多……”
萧宇叹了口气,想起了杨华与北朝胡太后的感情纠葛,他若不是个心思细腻有情有义之人,他自可像郑俨、李神轨那种轻薄小人躲在胡仙真的石榴裙下,享受着荣华富贵,纸醉金迷。
他的叛逃以及那晚自裁未遂时的真情表露已经说明他是一个至纯至性之人。
而他痛苦地决定斩断与北朝胡太后最后一缕情丝,准备与南朝最高贵的公主白头偕老之时,谁能想到最后会是如此结局。
萧宇只能感叹世事无常,命运多舛。
“那……杨华该何去何从?总不能看着他一直睡在街市巷口,如此天骄人物就此陨落了?”
“本宫不知道,但本宫会与他细谈的,以后如何……就看杨华本人了。”
屋外雨声细密,拍打在院落竹叶之上啪啪作响,没有人能听到屋内两人又交谈了什么。
潘铎一直守在廊道下面,无聊地望着屋檐外的大雨,有些昏昏欲睡。
他只觉得屋内两人聊了太久,眼看天色就要暗淡下来。
暗淡下来也好,宵禁到来,这萧大郎便不用回府了,也好在这里与他饮酒作诗,谈天说地。
就在这时,身后的廊道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潘铎回头看去,就见管家老陆带着一名宫中内官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
内官见潘铎在此,先一拱手:“驸马都尉可好?“
潘铎认得那位内官,理了理衣服,转身拱手还了一礼:“周公可是带来陛下旨意?”
“嗯,陛下召江夏王世子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