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皇帝驾崩
萧玉衡即使到了油尽灯枯,也依旧将他的凶恶和暴戾展现得一览无余。
那股强大的戾气着实把萧宇吓了一跳,他抬起的腿又赶忙退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十步之外”。
萧宇正感到惴惴不安,就听到龙榻上突然传来了萧玉衡的笑声,那笑声中伴着咳嗽,倒不让人觉得可怕,却给人一种恶作剧的意味。
萧宇早就忘了司内官教给他的宫廷礼仪,甚至都忘了下跪,像一个粗鄙的乡下村夫那样张口就问:
“那你说,我该站到哪里?”
龙榻上的年轻皇帝又咳嗽了两声,刚刚的精气神随着那两声咳嗽又都暗淡了下去。
萧玉婉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见皇帝体力不支,便来到床头,让年轻皇帝把半边身子靠在她的怀里。
萧玉衡这时候有些像个小孩儿,他指了指萧宇说道:“阿姊,你看他那样子,他又在装了。”
萧玉婉淡然一笑,她怜爱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牵强,眼眸瞥向了萧宇,却一字未说。
见萧宇像块木头立在原地不说话,年轻皇帝又对他的阿姊说道:“上次见朕时,他也是这么一副德性,朕还以为他是真傻,那次让他蒙骗过关了。其实他并不傻,他只是根本就不把朕放在眼里罢了!”
萧宇想要辩解,年轻皇帝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继续对他的阿姊说道:“你看他,见了朕不仅要踏进十步之内,还不给朕下跪。”
直到听到这里,萧宇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赶忙跪了下去。
年轻皇帝这才笑了,他不为别的,只为萧宇能给他下跪而笑。
“朕之前跟阿姊说什么来着,这萧宇的骨头比他父王要硬,阿姊这会儿见到了吧,骨头再硬的人,也得给朕跪下。”
“陛下乃是九五至尊,贵为天子,万民见了天子岂有不跪之礼?”
“你又在诓我了,若真是天子,那我还会死吗?”
萧玉婉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她通红的眼圈中带着担忧,只是不知道他是在担忧皇帝,还是在担忧跪着的那位世子。
萧玉衡轻轻叹口气,对着萧宇说道:“堂弟,朕有预感,朕的大限将至了。朕没有妃子,也没有儿女,除了阿姊之外,平辈当中最近的也只有你和淮南王了,朕若归天,没话跟先皇说,但趁着还没走,想和你们说说话……”
萧宇依旧跪着,默不作声。
年轻皇帝皱皱眉:“你不想和朕说些什么吗?好听的话,实话,假话,哪怕有怨言骂朕的话,今日都恕你无罪……”
萧宇匍匐在地:“臣无话可说……”
萧玉衡沉默了片刻,他看上去有些失落:“是因为你害怕朕,所以你跟朕才无话可说吗?”
萧宇不回答,依旧匍匐不起。
“不,你不怕朕,在朕见过的所有人中,你是最不怕朕的那个,你过去都打过朕!”
见萧宇依旧没有反应,萧玉衡不禁叹了口气,挪动了一下身体,恰好看到了萧玉婉那张绝美的容颜,只有这张脸才能让他心安。
年轻皇帝喃喃道:“除了阿姊之外,朕就只有一个人了,朕这才明白什么叫孤家寡人。”
萧玉婉听到了他的声音,纠正道:“陛下不是孤家寡人,是天子。”
“阿姊就别安慰朕了。”萧玉衡说道。
又过了片刻,房里再没有人说话。
年轻皇帝有些落寞,他说道:“阿姊,你先出去吧!朕想单独跟咱们这位江夏王世子说会儿话。”
萧玉婉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离去。
年轻皇帝笑了笑:“阿姊放心,朕知道他是不敢走近朕的十步以内。”
萧玉婉只得轻轻点头,她让年轻皇帝重新躺好,掖好了被子之后才转身离去。
寝室里马上又安静了下来,皇帝和萧宇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半晌之后,皇帝才又突然说话,语气平和了许多,却也显得羸弱了许多。
“萧宇,你起来说话吧!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们兄弟两个。”
萧宇没说什么谢恩的话,直愣愣地站了起来,他似乎闻到了一种气味,就自眼前的龙榻上传来,那似乎是一种死亡前的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专心听皇帝说话。
年轻皇帝道:“这些年,朕让你过得辛苦了吧?”
“没有。”萧宇摇摇头。
“说慌都不会,应当很辛苦,装疯卖傻那么多年,真是难为你了……”
萧宇淡淡笑了笑。
“朕……朕也知道你并非愚鲁之人,而现在,朕感到朕的大限就要到了,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说什么?”萧宇抬眼问道。
龙榻上的年轻皇帝发出了一阵苦笑,随后而来的是几声剧烈的咳嗽,萧宇想上前给他拍拍后背,但一想到“十步之内”便又放弃了打算。
“你是想过来吧!为朕拍拍背?”萧玉衡突然问道。
萧宇点点头。
“但朕不会让除了阿姊之外的任何人靠近朕的十步之内,你知道原因吗?”
“若是刺客,十步之内可能就要取到陛下的性命。”
年轻皇帝又笑了,笑得很辛苦,尤其是伴着咳嗽。
但那笑声中似乎又带有某种莫名的冰冷,让萧宇冷到心底。
“咳咳……你说得没错,皇帝手无缚鸡之力,羸弱得要命,任何人十步之内都会要了朕的性命,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含义吗?”
萧宇想了想,抬头道:“你说的可是皇权?”
“呵呵萧宇,你果然不是个傻子,你说得没错,便是皇权。皇帝威加四海,万邦归心,这都在十步之外,只有在十步之外,皇权才能显现出他的威力,让人畏惧,让人胆寒。若在十步之内,皇帝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莫说刺客,朕就连你都打不过。萧宇你想想,若是一个山野村夫走到了朕的十步之内,当他知道他与朕没什么区别,他还会奉朕为天子吗?若万千黎民都能走进朕的十步之内,他们对朕还有敬畏之心吗?若是如此,朕在天下之中失去了那层神秘感,人人都认为自己可为天子,那这个世道会是什么样子?”
萧宇闭上了眼睛,他自然知道有另外的发展轨迹,但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或许没有什么好办法搞共产主义。
“我知道陛下的意思,国不可无君无臣,若人心散了,就无法凝聚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来对抗外族,所以……”萧宇突然睁开眼,“陛下想说什么?”
年轻皇帝干咳了两声,喘息半天道:“萧宇,若。朕驾崩了,能将朕的阿姊和大齐的江山社稷都托付给你吗?”
萧宇皱了皱眉头,皇权意味着什么,萧宇并非不清楚,即使没有真的能够碰触到皇权,他也能感觉到皇权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致命诱惑,他可以让人一朝升天,也会让人堕入无尽地狱。
他信不过萧玉衡,即使他的大限就在今晚,他说话必须要审慎。
“江山,嘿嘿……真是块烫手的山芋啊!”
“他能带给你无上的权利、力量!”
“十步之外吗?”
“皇权就在十步之外,万里之内!”
“皇帝,只是皇座上的囚徒而已。”
“难得清醒。”萧玉衡用尽力量赞同道,“朕若当年有你这般清醒便好了,朕就不会要这皇位,谁愿意要,朕让给谁!”
萧玉衡的声音不大,在萧宇的耳中却足够振聋发聩。
但萧玉衡的语调又转为一种悲戚:“若朕让出皇位,他们会让朕活吗?朕……朕好矛盾,也无法选择……”
萧宇诧异地望着这位控制欲极强的皇帝。
“当年的朕或许没有如此多的体会,尚是太子之时,朕就以为当皇帝比什么都好,只要当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是全天下的主人,所有人都得臣服在朕的脚下。为了做皇帝,朕让建康宫血流成河,不停地杀杀杀,朕认为朕一直在剪除朝廷的蛀虫,但蛀虫剪多了,朕发现朕已经动了社稷的根基,整个帝国摇摇欲坠,朕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陛下之艰难,萧宇遍读史书,早已了然于心。”
“呵呵,你倒聪明,你可知道当朕第一次在太极宫理政的时候,见到那些烂到没法再烂的东西,朕心里有多么触目惊心,早知道国家凋敝至此,打死朕朕也不敢做这个皇帝了。”
说到这里,年轻皇帝似乎陷入到了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他摇摇头。
“国家早已积重难返,朕想要倚重之臣却暗地里与朕较着劲,在朝堂上一副正义凛然,救万民于水火的姿态,暗地里却做着与万千百姓争利的勾当。朕厌倦了,就杀一批!但杀多了,朝廷的根基就松动了,朕后来启用的人要么没有实才,要么夸夸其谈,要么愤世嫉俗,没有几个真的可用之人,呵呵……往后朕就不愿意杀大臣了,但世家大族、朝廷勋贵、也包括那些地方大员、封疆亲王,一个个却变本加厉,只顾自身利益,贪图享乐,蝇营狗苟,全然不把江山社稷当一回事,朕无能为力。”
萧宇淡然一笑,他的笑意中似乎还有些讽刺。
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一次实话了:“愚弟遍读古今,认为:帝王的德性,才是社稷的基石,帝王品行端正,国家就会安定;帝王内心动摇,国祚就会倾倒,若这个国家的帝王阴险狡诈,这个国家就会倾覆,万民就会万劫不复。”
年轻皇帝暴怒,却也使不出多余的力量。
“你……你在说我失德……”突然年轻皇帝盛怒之后,洒然一笑,“没错,嗜父杀君,朕是罪有应得,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萧宇,若朕驾崩,弟可为尧舜否?”
“陛下是想让我继位为帝?”萧宇问,他表情异常平静。
“你能担此重任否?”
萧宇却缓缓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
“愚弟想过做皇帝,但今日与陛下说了这些,愚弟心中动摇了,以愚弟之才,恐难胜任。”
“你都想过做皇帝了,为什么不做?”
“陛下万岁。”萧宇深躬一礼。
萧玉衡的咳嗽开始急促,他努力支起半边身子,苦笑道:“朕真的能万岁吗?天下人希望朕万岁吗?”
萧宇向门外退去,他最后再抬头看了眼萧玉衡。
年轻皇帝脸色骤变,似有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