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刀
景德十五年，二月初二。
正逢迎春生辰，姐妹们又各自忙碌许久未见，便相约聚于辽国公府。
迎春、探春、惜春、林黛玉、香菱、邢岫烟自不必说，亦有史湘云、薛宝琴、薛宝钗、邢夫人。
邢夫人来是来了，不过不在她们小辈这一桌，和甄士隐、封氏、邢忠夫妇同在一起。
探春一直惦记着史湘云，没有让她沦落风尘。
还有妙玉，在邢岫烟的照拂下，回了城外的牟尼院。
邢夫人判无大过，却也要罚受苦役，迎春和邢岫烟以银代劳给赎了出来，现和贾琮相依为命。
邢夫人凭借着对银子的直觉，顺利躲过一劫，虽失了势，但有迎春、邢岫烟襄助，倒也不算落魄。
其膝下无子，对贾琮也多了关心，资助他读书，倒也换来贾琮几分真心，有了些母子情分。
听说最近被薛宝钗说服，合伙做起了买卖，日子也算充实。
贾瑚倒是挺看好的。
薛宝钗不仅通晓人情世故，还有头脑。
为了报答林黛玉相助之情，从探春口中得知林黛玉有一个非常宝贝的糖偶，就想照着做一个，当做给林黛玉的新婚礼物。
又经薛宝琴指点，将贾瑚也加上，缝制而成，只是越看越像放大版的巫蛊娃娃，又以皮裘覆之。
这回不像扎小人了，倒成了四不像，半夜看到还挺吓人。
香菱来探望旧主，闻得宝钗苦恼，想起了惜春新开发的画法能将人画的十分可爱，央了惜春画一幅林黛玉和贾瑚的可爱版。
时过境迁，往事如过眼云烟，惜春没有捏着以往的恩怨不撒，也参与了进来，队伍迅速壮大。
薛宝钗统筹，薛宝琴负责创意点子，惜春负责设计图，嫁给薛蝌的晴雯也被薅了过来，和史湘云一起负责手工，迎春、探春、邢岫烟、香菱负责材料和提供林黛玉贾瑚的喜好，做出了大夏第一个等人高的毛绒玩偶。
姑娘们发现了商机，准备将毛绒玩偶发展成一门生意。
老天爷的精灵神秀，并没有因离了大观园就收回，反而让这些女孩子们在摆脱宅院的束缚后，重新赋予了各自的精彩。
幽兰苑里，姑娘们欢聚一堂，笑语连连。
然而热闹都是她们的，贾瑚什么都没……额，还是有的。
比如案板，擀杖，和面团。
没错，辽国公又开始了一年好几度的长寿面环节。
谁能想到堂堂辽国公也要在厨房里忙活呢？
没办法，妹妹们就好这一口。
贾瑚正忙活着呢，就见甄士隐进来了。
“老爷。”
“甄叔。”
甄士隐自从被贾瑚从太平教救回来，这些年在府里也算安分，就是闲不住，跟个退休老头似的，每天一把扫帚在手，扫扫这，扫扫那，大概是在太平教做保洁做惯了，一时放不下。
看在香菱的情分上，贾瑚倒也尊敬，只是甄士隐太死板规矩了，谁也劝不住，贾瑚也只能听之任之。
“老爷，过几天就是您的好日子，听说那日还是郡主的生辰，咱们府里可谓双喜临门，老仆给老爷道喜了。”
贾瑚扯了扯嘴角:“多谢甄叔。”
别说，跟妾室的爹讨论娶妻的事，还真踏马尴尬！
甄士隐倒不觉得:“老爷，迎亲那日定繁忙不止，恐顾郡主生辰不及，倒不如趁着今日，给郡主也庆贺一番，享用一碗老爷亲手做的面，方才不使郡主今寿落空，如此岂不美哉？”
嗯？
贾瑚沉吟片刻。
有道理，提前过生日嘛。
“多谢甄叔提醒。”
“老爷客气，郡主非寻常之人，惜莲儿颇多，老仆不过投桃报李，略表心意罢了，我给您搭把手。”
“好，有劳甄叔。”
一个做面，一个烧火，一番忙碌过后，两碗长寿面出锅。
“面来咯！”
随着一声店小二式的吆喝，贾瑚托着一碗长寿面进来，后面跟着甄士隐亦步亦趋托着另一碗。
贾瑚将面放在迎春的跟前儿，甄士隐将面放在林黛玉跟前儿。
史湘云不解道:“林姐姐，是我记错了你的生儿吗？”
众人闻言皆笑，笑的林黛玉红了脸。
惜春打趣道:“云姐姐，你没记错，这是有人唯恐林姐姐吃不到今岁的长寿面，提前给补呢！”
林黛玉羞红了脸笑嗔道:“就你多嘴。”
说着，眼神不由自主的瞟向贾瑚，只见他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作怪。”
林黛玉受不住，涩然垂眸，那上扬的嘴角却是怎么也压不住。
迎春尝了一口面道:“大哥在面里放糖霜了？”
贾瑚一愣:“没有啊。”
“那怎么甜的齁人呢？”
贾瑚一看迎春的表情，便明白她是在揶揄自己，大言不惭道:
“这才哪到哪，以后还有更甜的呢！”
堂上众人闻言顿时哄声一片，林黛玉的头都要埋进碗里去了。
她倒要尝尝这面有多甜！
贾瑚也没冷落了迎春，招呼道:“二妹妹，快尝尝大哥的手艺有没有进步，去岁征战在外，没能回来给你庆生，今日……”
贾瑚正说着呢，忽听探春惊叫一声。
“林姐姐！”
贾瑚立刻望过去，正见林黛玉抬头，眼中尽是茫然之色，口中竟然涌着鲜血！
血顺流而下，落在衣裙，斑斑成片。
“府医！快传府医！”
贾瑚怒吼一声，箭步过去将林黛玉接过。
“表哥，好……疼……”
口中鲜血涌出，林黛玉蓦然昏死过去！
贾瑚手脚冰凉，止不住的颤抖，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种阴谋，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不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齐十三、罗庆等人也闻讯赶到稳住场面。
贾瑚一道道指令发出。
“罗庆，速速去请太医！”
“齐十三，立刻传讯小六，把会医通毒的都拉过来！”
“令！阖府戒严，禁止行走出入！”
林黛玉的身体自从调养好以后，基本没有生过病，更别提能吐血的重症。
贾瑚只能往阴谋的方向想。
“毒……菜……”
贾瑚看看堂上众人，都没有事。
心思急转，想到一个可能。
“面！”
然而迎春并未有事。
贾瑚蓦地看向甄士隐！
满头华发的甄士隐，向来是一脸慈祥和蔼，如今竟是诡异的狰狞，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你！”
【是他。】
贾瑚双眸猩红。
甄士隐倏然狂笑:“呵呵哈哈哈哈哈！”
“拿下！找解药！”
甄士隐被按倒在地，口中仍喋喋不休:“别费劲了，没有解药，刽子手，这就是你的报应！”
“爹！为何……”
香菱喃喃一声，受不住打击昏了过去。
甄士隐眼神清明了一瞬，随即又陷入狂热。
“汝害我圣女！杀我教众！合该有此报应！”
“府医来了！”
贾瑚抱起林黛玉随李先生等几位府医往内室去，身后犹传甄士隐狂妄之言。
“遣香洞中一炷香，太平教名天下响！圣女降世，普度众生！入我教廷，天下太平……”
……
幽兰苑，医者进去又出来。
贾瑚的心也在一次次的摇头中越来越沉。
“大人，甄士隐咬毒身亡。”
“嗯。”
“甄姨娘已有孕二月。”
贾瑚脸上闪现一丝痛苦之色:“看管起来，还有封氏。”
“是！”
贾瑚再次看向会诊的医者，这些都是吴小六手下的高手，也是贾瑚最后的希望。
“如何？”
“属下无能，此毒闻所未闻，其效甚烈，噬人生机，施针可暂时封闭经脉，延缓三五日，若是三五日内配不出解药……”
“施针吧。”
……
长乐郡主中毒垂危，京城大震，景德帝欲亲临公府，被贾瑚拒绝了。
他现在没工夫也没心情接待皇帝。
他拦得住景德帝，却不能拦林如海。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歇斯底里，只有挺不直的脊梁，鬓边刺眼的白发，和一句:
“苍天……何薄于我……”
一如当初节岩阁里的望夫石，如今贾瑚代替林黛玉成了望妻石。
不吃不喝不动的守在房里，看医者诊治，看姑娘们流泪，看林如海压抑痛楚，看人来人往。
无悲无喜，一如顽石。
只有从发根渐渐爬升的白色，在诉说着一颗沉寂的心。
……
“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了也没用，没有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她注定活不到十七岁。】
“为什么？”
【书化界需要一个锚点，林妹妹便是，就像雨滴形成需要一粒尘埃。你可以理解为世界是一个阵法，林妹妹是核心，既受世界钟爱，又被世界桎梏，寿命早在化界之时便锁定。这样的世界是不完整的，无前亦无后，因林黛玉生，因林黛玉死，只有这一段，周而复始的轮回，过程可变，但时间一到，林妹妹就会身亡，然后世界重启。】
“听着跟卡带了一样。”
【类似。】
“那你发布的唯一任务不就是放屁？”
【非也，咱们是外来户，如果不跟林妹妹挂钩，会时时刻刻受到世界排挤，像你童年的悲惨遭遇，就是世界排挤导致的，我跟世界较量了一番，两败俱伤，所以一直没冒泡。没有了世界的排挤，你在玄真观虽然惨了点，但到底没被人直接弄死，当然，也是你争气。直到林妹妹降生，到达原重启时间点，世界醒了，我也醒了，这种排挤就又有了，我只能发布任务，让你和林妹妹搭上关系，不出所料，果然压力小了很多，又有我天天在房顶上跟世界抗衡，你会顺利的多。当然，你要非说任务是放屁也对，我要不骗你，你也不会对林妹妹这么上心。】
“你真菜。”
【你诽谤我，你诽谤我啊！我哪里菜了！我和世界虽然两败俱伤了，但是成功把重启点前移了十八年！十八年！知不知道什么概念？先太子都能再造一次反了！】
“你也就这点出息。”
【当然不是！你别看我天天在房顶上躺着好像在摸鱼，实际上我是在对抗中解析这个世界，现在已经成功找到破绽，有了完善的方法！】
贾瑚仿佛感受不到起皮的嘴唇被撕裂的痛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积总真棒！我就知道你能行！天不生我小积总，统界万古如长夜！”
【你很开心？】
“当然！”
【我觉得你开心早了，如果完善世界需要你死，你还开心吗？】
“玉儿能摆脱寿命枷锁吗？”
【能。世界变得完整，不再重启，将完全具现化，一直延续下去，林妹妹能活多久，取决于她的身体，而不是固定……】
“好。”
【什么？】
“我说，好，命给你。”
【不再考虑一下吗？彻底的死亡，没有下一世，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你可以选择拒绝，毕竟是我带你来的，而且还低估了这个世界，如果……】
“没有如果。”
贾瑚直接打断。
“你会死吗？”
【不会，我有保护机制。】
“那就好，这么多年承蒙关照，不胜感激，祝你下一个宿主更好，更乖，更省心。”
【谢谢。】
“能不能把我上一世……算了，别开启了，我怕两辈子的无耻相加会改变主意。”
【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玉儿的毒怎么解？”
【林妹妹有一个糖偶，化水，佐以血三滴，可解。】
“……你可是科技产物，怎么搞玄学这套呢？”
【你不知道科学的尽头是玄学吗？糖偶承载着你和林妹妹的羁绊，可断天枷锁，而你以命补天，血意义非凡，能解此界万毒。】
“明白！给我一些时间准备。”
【好。】
……
枯坐两日的贾瑚再次走出了房间，阳光有些刺眼，贾瑚缓了缓才看清同样守了两天的齐十三。
“十三，准备笔墨。”
“是！”
耗费半日时光，贾瑚写好了遗折，又提笔犹豫良久。
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
到此戛然而止，徒留残诗一首。
贾瑚召集迎春、探春、惜春、邢岫烟吃了顿饭，又去见了香菱一面，随后一辆马车载着封氏、香菱、邢岫烟出辽国公府向玄真观而去。
“十三，我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会有人来揭榜，他会说以命换命可救玉儿，你要配合他，在我死后，取血三滴，配着那个糖人，化在水里给玉儿服用，她会好。”
“大公子！”
“不许问，执行命令。”
“是！”
“十三。”
“在！”
“谢谢，对不起，我说要教你儿子习武，我食言了。”
……
“积儿总，开始吧。”
【收到！补天计划，启动！】
……
景德十五年二月初五，流光曜日，凡生者皆心震。
乾清宫中的景德帝也感觉到了，心神大震，又骤然一松，紧接着就是一阵空虚，仿佛丢失了什么。
景德帝颇为不宁，召钦天监前来问询，监正曰:
“流光曜日，乃将星陨落之象。”
……
林黛玉醒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表哥，但是怎么也抓不住，甚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可把她急坏了。
一急，就醒了。
醒来才知道，那不是梦。
曾经执手盟约，说着“不辞青山，相随与共”的人，再也无法开口了。
一夜白头的林黛玉，提笔在残诗上补下最后一句:
又岂在朝朝暮暮。
……
景德十五年二月初五，辽国公羽化，帝恸，百日不朝。
二月十二，长乐郡主大婚，妹璎抱灵代兄成亲，百姓沿途相送痛哭不绝。
十里红妆耀夏京，一幡魂旗照公门。
秦可卿将其写在了《四海游志》的开篇，辽国公府那个叫吴老六的门房，常和齐管家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