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穷是一种罪,但不是让姐姐受罪的理由】
吃完晚饭,天已擦黑。
彭军、刘文展担心家里人出来找,三口两口吃完,急匆匆回家了。
老六不想睡,就想出去玩,被罗美俪找着机会拽住一顿打,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吃饭干活打老六,老妈罗美俪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的火炉边,独留老六在房里生闷气。
“他爸,今天丁家庄的又找人过来讲礼,大闺女也不小了,事情也该谈谈了。”老妈罗美俪说道。
大姐正抱着书本在煤油灯下认真的看书,时不时写写画画,听到这话,这时两只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老爸彭礼洋吸了口旱烟,吐了一口烟,看了看大闺女,点点头:“小梅的事是该谈谈了。”
大姐彭万梅这时急忙摇头道:“爸、妈,我不想嫁人!”
老妈罗美俪眉头一竖,瞪着眼剜道:“你现在不嫁,什么时候嫁?还以为自己小呢?!”
“那我也不想嫁他们家!”
“他家咋了,配不上你?!”
“我有同学是丁家庄的,说那家人又丑又好赌!”
“呵呵~”罗美俪冷笑一声,“你还以为你多漂亮,再不结婚就成老姑娘了,哪还有人要?而且你去村里看看,哪家闲时不打牌搓个麻将?”
其实老彭家基因挺好,以彭万华的眼光来看,大姐二姐都是鹅蛋脸,清澈的眼眸,顾盼流波,即便不施粉黛,也难掩清秀气质。
要是搁几十年后,完全可以靠脸吃饭。
不过这个地方、这个年代以脸形丰满圆润为美,比如去年上映的《庐山恋》女主角张瑜,港台的邓丽君、林凤姣等,在这个地方的人看来都是一等一的大美女。
而像大姐二姐这种瘦瘦的鹅蛋脸反而不是很受欢迎,村里就有人说太瘦了,难生养。
彭万华每每听到别人说自己姐姐都忍不住想吐槽,尼玛也不撒泼尿照照那挫样,还贬低她人?
听着父母说起这桩婚事,彭万华顿时脑海翻腾,记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记得大姐嫁过去后,就没过一天舒服日子,那个男人不仅好赌成性嗜酒如命还家暴,大姐回娘家时,他常看到姐姐身上有些新旧不一的伤痕。
照父辈的说法,两夫妻哪会少得了吵嘴打架,上嘴唇和下嘴唇还经常被咬到呢。
后来,大姐生了两个女儿,因为留下了一些症状,不能再生养。大姐她婆家天天上门吵,两口子也天天吵嘴打架。
再后来,大姐彻底过不下去了,离婚去外面单过,又对家里不帮衬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二姐也受影响,恐惧结婚,最后看破红尘,去南边庙里出了家。
这两桩事一直是彭万华心里一个遗憾。
他曾想,如果当时他能在姐姐需要他的时候站出来,或许两个姐姐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
“行了,小梅的这事就这么定了,谁反对!”
就在彭万华陷入沉思时,老妈罗美俪也懒得啰嗦,看似询问,实则一锤定音道。
老爸是个闷葫芦只知道干活,老妈性子比较强势,家里事向来都以她为主。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那意味着基本上没人敢反对。
彭万华看着大姐低着头默默擦流泪的样子,想起了过往种种。
“老三,天这么冷你先回家吧,这些衣服我和你二姐洗了就行,你回去吧。”
在不知多少个寒冷的冬天,大姐把脏衣服都揽在手里,不让他去河边洗衣服,虽然她的手上早已满是冻疮。
“老三,鸡蛋给你吃,你是男子汉要多长身体,以后家里得靠你撑起来,知道吗?”
多少次,他吃了姐姐碗里留给他的鸡蛋。
因为鸡蛋要卖钱补贴家用,所以家里一年到头吃鸡蛋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少,大姐也把自己那份给了他。
“老三,家里地里事情又多,以后我和你二姐得回家帮忙,你自个在学校好好读书啊。”
在一年多前,姐姐放弃了读书的机会,这个年代读书是山里娃仅有的出人头地的机会,她们交给了他。
“老三,我给你带了一床新被子,还有一些生活费,下雪了,你就安心读书,不要往家跑。”
去年冬天,就在他在学校每晚冻得睡不着觉,大雪封路又没车回家时,大姐赶了几十里路,背着一床被子,风尘仆仆来学校了。
山路难走,下雪又滑,也不知道她摔了几跤才送到县里,彭万华看到她身上都是泥,脸上也划了几道血痕……
“老三,姐姐真的好累啊。”
那年春节,衣着单薄的大姐回娘家,他也从外地回来。
大姐身形消瘦,待不了两天又匆匆离去,临别时忍不住留下一句哭诉。
从此,大姐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些陈年旧事,如同发黄的老照片,被风一吹,徐徐翻开,历历在目。
彭万华回忆着这一件件历史,眼眶有些湿润。
而如今。
他有机会阻止,就绝不会再容忍大姐跳入火坑!
蹭的一下!
彭万华站了起来!
“妈,我反对!”
话音一出,屋里瞬间一片寂静。
火炉的微光照在罗美俪上,可以很明显看到她脸色顿时一黑,眉头逐渐竖起。
老爸彭礼洋觑了彭万华一眼,吐了一口烟圈,没有说话。
大姐陡然抬起头,眼中含泪,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二姐彭万兰放下手中的课本,光滑的鹅蛋脸上则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老四老五则是双手托腮,一脸崇拜的看着他,心中暗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大哥这样支棱起来啊?
房间里的独自一人老六突然感觉气氛有点压抑,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他也顾不上生闷气了,赶紧躲进被窝里,被子裹得紧紧的,生怕被殃及池鱼。
“这有你说话的地?造反了???你衣服湿了那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罗美俪见自己家庭地位受到挑衅,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大嗓门震天动地。
“妈,你别激动。你自己问的有谁反对,我说了你怎么还急眼了呢?”彭万华冷静继续辩解道,“再说了,结婚这是两个人一生的事,不一起处处哪能随便结?”
“你不要鬼扯!都多少年了,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还处什么处?!”
“现在都兴自由恋爱,婚姻自由,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大姐你乐意吗?”彭万华对大姐问道。
彭万梅泪眼婆娑,看了一眼老妈罗美俪,直摇头。
“看,这不是我鬼扯,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彭万华道。
“我不管什么自由恋爱!!”罗美俪扫了一眼眼泪哗哗的大女儿,心中微微一软,语气稍微降了下来,“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结婚了,这婚早结晚结都是得结的。”
“妈,我们也没说不结啊,何况现在国家规定女性结婚不早于20岁,提倡晚婚晚育呢,我们这也是响应国家号召,是好事啊。”
彭万华搜肠刮肚全力辩解,坚决不让姐姐再跳入那个大坑。
他想起了国家对婚姻这块的规定,就在去年,男的不早于22周岁,女的不早于20周岁。
“放你娘的屁!什么时候出的规定?”罗美俪以为大儿子在诓他,脾气直接爆表,气得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就在公社呢,粮站墙上刚刷的横幅。”彭万华脱口而出道。
“你……让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拿话来气老娘!”罗美俪气结,被怼的无话可说,急得抄起墙边扫帚朝他腿肚子上打来。
彭万华撒腿就溜。
两人绕着桌子转圈,把其他人看得直晕乎。
“彭礼洋同志,你还管不管你媳妇了,儿子都多大了,说打就打,别让人看着笑话!”
彭万华看着老爸在那里优哉游哉抽着烟,再喝口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
这老爸家里事啥也不管,连嫁女儿都不提点意见,和老妈这种强势性格的人配一起。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简直绝配了。
不过彭老爹一个老男人,除了好烟酒,就是比较好面子。
听到大儿子这话,连忙伸长脖子看外面有没有人路过。
见无人撞见,便不慌不忙地抽了口烟,才放下烟管。
仔细想了想,还是伸手拦住了媳妇。
不是怕儿子被打,而是怕动静太大让别人看笑话。
彭老爹一顿哄,才把罗美俪哄坐下。
彭万华气喘吁吁的坐下,拿过搪瓷杯子,狂灌了一口水。
“妈,我真的不想嫁,如果家里穷非得有人出嫁,那我就嫁吧。”大姐彭万梅擦干眼角的眼泪,却越擦越多。
大姐心善,不想家里为难。
其实大姐包括二姐本来是个敢于争取的人,包括在读书这件事上也是。只是后来条件实在太差,家里供不起了,她只能委屈自己,将上学的机会留给彭万华等人。
这等难能可贵,不仅仅是爱,更是当大姐的责任、担当。可惜以前的彭万华太木楞,没有给予足够的回报,造成了大姐感情和人生的不幸。
他每每想起,都是莫大的遗憾。
“别啊大姐,你是不知道,那家人都没一个好东西,你嫁过去除了受罪就是受罪,可千万别想不开。”
彭万华赶紧阻拦道。
“哼!说的轻松,不当家不知道家里情况吗!老六到现在还没上小学,学费从哪来?
老四老五的学费拖了几个月了,你来交?今年他俩就要上中学,学杂费、吃喝拉撒你负责?”
罗美俪连珠炮一样将心里话吐了出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也舍不得女儿,但贫困交集的现实让她不得不低头。
“这……”彭万华忽然想起来,大姐之所以嫁到丁家去,主要还是因为对方愿意给五百块的彩礼。
要知道1981年的五百块可不是后世能比的。
这个年代,万元户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而这会儿城市人均工资只有30~50块,农村人一年去掉吃喝,能剩个一百块就非常不错了。
像他们家这种,父亲在镇上酒厂当工人,一个月才28块,除了置办家家里琐碎,其他都让几个娃读书用了。
之前,他和姐姐读高中,书本费、学杂费每个学期17块,三个人51块。老四、老五,每学期8块,两个人16块。
一学期学费就要67块钱,除了这些费用,还有五兄弟姐妹每月的生活费,说实话以老父亲那点工资真是扛不住。
老妈在家里拼命忙农活,交了公粮和提留款后,也仅仅是粗娘能吃饱。
虽然全国经济开始复苏好转,但这个贫苦的小山村几十年如一日没有多大改变。
他们这里大多家庭能吃饱饭就非常不错了,更别说供孩子读书这种高投入的事。
许多农村家庭的孩子就读了个小学,然后便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生活。
想继续读书,那是奢望。
而他家里现在连五十块的存款都拿不出来。
穷是一种原罪。
让活着的人受罪。
所以大姐二姐一年前辍学了,老六到了年龄还没上小学。
彭万华心中百感交集。
五百块的确是很大一笔钱。
但,
这绝不是卖姐姐的理由!
他想到了前世姐姐的种种不幸和悲哀。
那辈子,姐姐在沉默中走向“死亡”。
这辈子,他一定要让姐姐迎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