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0章 终章 日蚀之日
夏历一千六百四十年二月初三,巳时。
洛邑,神州大陆最繁华的都市,大周王朝的京城。
街上的行人,坊市的商人,学堂的士人,守城的军人,朝堂的大人……都以为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天,与昨天、前天,或者明天,没有多大不同。
在艳阳高照之下,雄伟的洛邑,一派欣欣向荣。
连王城内的敬王也觉得今天没什么不同,除了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毕竟已在位四十一年了。
可能见文王的日子不远了,已经连续几晚梦见老祖宗了,难道是嫌自己祭祀的胙肉味道不好?
”老祖宗啊,孤的日子也不好过,诸侯们一天比一天过分,孤快连饭都吃不上啦。“敬王望着坐下稀稀拉拉打瞌睡的朝臣,摇头暗叹。
曲鲁,鲁国的都城,依然熙熙攘攘,与往日并无不同。
城西阙里街的一座庭院里,几株杏树,一把摇椅,一位老人。
”子丘先生,听闻你病了,学生前来探望。请先生保重身体,国公还盼着先生出山,解当前之围。“一名青衣中年站立于前,躬身说道。
在他身后,两位随从捧着几盒礼物。
摇椅上的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睛,慢慢说道:”肥啊,我已经很老了,好久没有梦见周公,大概帮不到国公了,鲁国全靠你们多多费心了。韦求呢,他还好吗?我有许久不见他了。“
”求在前方防御齐国,我代他向先生道歉。“
”列兵布阵,我不及求。你回吧,国家多事,不要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青衣中年点头应是,一名仆人从屋里出来,接过随从奉上的礼盒,将三人送至门外,关上了院门。
”开着吧。你忙去吧,我再晒会儿太阳。“老人说道。
仆人又将门打开,转身向屋里走去。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俊逸的白衣青年飞奔而入。
老人闻声,张目,坐起,眼角水滴滑落:”赐啊,你来得太晚了啊。再晚一点,就见不着我了。“拿起椅边的手杖,就要站起来。
青年连忙扶起老人,说道:”先生身强体壮,再活一百年也毫无问题。“
”泰山崩,梁柱摧,老而不死谓之贼,我也得死了。“老人在青年的搀扶下,慢慢走着。
”先生以仁名世,若称之为贼,世人皆贼也。“
老人扔掉手杖,抓着青年的双臂,情绪激动,说道:”赐啊,我不忠不孝,数典忘宗,真是个该死的贼啊。“
”先生,你提倡克己复礼,但世人皆愚昧,不为之所动,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仁孝不存,这也不是你的过错啊。“
”赐啊,早年我曾问道于伯阳先生,他告诉我: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对家,对国,难道我不忠孝吗?当时,我认为伯阳先生是楚人,厌恶周礼的忠孝,才如此对我说。可是,昨晚我梦到我死了,你们将我的灵柩停放在中门两柱之间,这是殷人的礼仪啊。“
老人眼泪直流,继续说道:”我的祖宗是殷人啊。长久以来,我都耿耿于怀殷人灭夏,都在鄙夷殷人没有继承夏礼,视殷人为蛮夷,而周承夏制,我这一生都在为恢复周礼而努力。可我的祖宗是殷人啊,赐!“
青年望着老人,说不出话来。
秦国,函谷关。
一头青牛,一位老人,自东而来。
“老先生,可有路引?”
老人摇头,笑呵呵地说道:“我都这把年纪了,你看我像坏人么?”
“那可对不住了,前些日子晋国派了奸细到我国都作乱,关令下了死命令,没路引,一律不许进关。”
“关令可是关有善关大夫?”
关令府内,关有善热情地说道:“伯阳先生,招待不周,多多海涵。上次聆听先生的教诲,还是十年前的洛邑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先生西去,所谓何事,可有需要学生效力的地方?”
“到哪里去,为何而去,我也不知道。走一步,是一步吧。也许走着走着,就明白了。”
“秦国不似中原,民风剽悍,越往西越混乱,先生可得小心为是。这么多年了,不知先生可完成了《道德真经》?”
“每每提笔,方知天地之宽广,自然之神奇,自身之渺小,茫茫间,已无从写起。惭愧,几十年过去了,仍是一字未动。让关大夫失望了。”
“先生学识渊博,见识玄妙,如高山瀚海,难以描述。不如在此歇息几日,为学生再讲一讲道德?”
“小友谬赞了。鲁国子丘先生,才是真正的渊博如海,编《春秋》、著《易传》、述《诗经》,著作等身,皆是为人处世,经国治世之良言美策。小友身在朝堂为官,当多读仁孝之学,方能进步,我这似是而非的玄妙之论,只会误了小友的前程。”老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先生有所不知,自初次聆听了先生讲授清净之学,方知无为才是人生之真谛,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多么的精妙啊。子丘先生有大学问,那只是入仕之学罢了,不如我之眼……”
“不好啦,天狗吃日了,天狗吃日了……”
二人走到庭院,只见天空一片黑暗,原来高照的太阳不见了,叫喊声、敲锣打鼓声、哭泣声……此起彼伏,响彻天地。
关有善看着院内的兵丁仆从,大声说道:“慌什么?很快就过去了。掌灯,速去巡查,以防有宵小浑水摸鱼。先生,你且回内歇息,我先去去就来。”
老人点头说道:“古籍早有记载,日蚀只是自然现象,至多半刻,太阳就会出来了,让民众们无须慌乱。”
不管是函谷关,还是曲鲁,或者洛邑,街上的人们,依然惊恐,毕竟许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能把太阳吃掉的怪物,那得多么的庞大啊!
少数的智者,对慌乱的人群,或安慰、或鄙夷、或怜悯……直到半刻过去了,一刻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天空仍是黑暗,智者们也有些坐不住了。
在曲鲁,许多人聚在子丘先生家。
有人问道:“子丘先生,据记载日蚀未曾如此之久,可是有鬼怪作乱?国公着我前来询问,如何向国人说明此事。”
子丘柱着手杖,望着天空,镇定地说道:“怪、力、乱、神,我不曾了解,我没有办法回答。我相信这还是自然现象,不过出了点意外,像风雨雷电,有时候暴雨会尤其大,持续时间尤其久,但终归不过是一场雨。你们都回去吧,不要惊慌,让国人回家,关上门,合上窗,点起灯,和家人聊聊天,黑暗终归是暂时的,明天太阳就出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谈论了一会儿,各自离开,院内只剩下弟子和仆人。
子丘轻叹一声,坐了下来,说道:“赐啊,有些古怪,有些古怪啊。或许伯阳先生知其真相,毕竟他醉心自然之道,可惜他在洛邑啊。”
在函谷关,许多人聚在关令府。
关有善强作镇定,问道:“先生,太阳什么时候能出来呢?街上发生多起打架斗殴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更乱了。”
老人说道:“道法自然,不必强求。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关有善还待再问,老人已闭上双目,喃喃自语,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洛邑,许多人聚在王城外。
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天子无道,礼崩乐坏。昏君无能,天降灾难。”
人群静寂片刻,那人又喊了一遍,已有二三人应和。
“他在那边!快,抓住他!”
一队卫兵向那喊话的人奔去,但呼应的人越来越多,卫兵只能退守到王城门口,不让人群向前。
一个时辰后,天空依然黑暗。一名内侍快步跑上城楼,宣读了周天子的诏书:
“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荓蜂,自求辛螫……”
敬王并不想下这样的诏书,但内侍告诉他,街上的国人们,恐惧又惊慌,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极有可能攻进王城,如果不做处理,可能重演厉王之事。
“哼,荒谬!孤的诏令连洛邑都出不去,这天下有难了,反倒是孤的罪过了?定是那些殷人搞的鬼。”
敬王发着牢骚,站在面前的,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姬承月,也是他最小的女儿。看了看女儿,叹道:“承月,你已13岁了,要做好嫁到宋国的准备了。”
“是,父王。女儿全凭父王与母后安排。”
看着乖巧的女儿,敬王心头一疼,恨道:“该死的殷人,老祖宗就该把他们全灭了,还给他们分封,让他们建国。宋国这些野蛮的殷人,都欺负到孤的头上来了。老祖宗,假仁假义害死人啊!”
姬承月面色平静,显然这不是父王第一次在她面前斥责祖宗了。
“算了算了,孤也活不了多少天啦,殷人想搞事就随他们吧。你还小,还有那么长的人生,你若不想嫁,就不嫁吧。”
“父王,我愿意。”
敬王没再说什么,这个女儿,从小就是这么懂事,懂事得让他心疼。
酉时,太阳在消失四个时辰后,终于复现了。
一抹斜阳,分外动人。
天南海北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走出房间,倘徉在温暖的阳光下。
黑暗总算是过去了,太阳出来可真好啊。
敬王四十一年,夏历一千六百四十年二月初三,不再是平凡的一天。
俗人们或许会很快忘记,但智者们早已用各种方式,记录着今天发生的事。
这一天必将为世人所铭记。
子初时分,新的一天快要来到了。
有的人弯腰劳作,有的人仰望星空,有的人刚刚歇息,有的人已入梦乡……
遥远的夜空,闪现出点点星光,醒着的人们困意袭来,一会儿就入睡了,沉睡的人们睡得更沉了。
万籁俱寂,虫鸟都睡着了,甚至风声也没有,连花草树木,也睡着了。
亿万星光,从高空洒落,洒向所有的花,洒向所有的树,洒向所有的山脉,洒向所有的河流……
星光洒落,洒向人间,人间寂静,万物酣眠。
每个人都进入了梦乡,每个梦都分外美好,那些人们往日心头幻想的生活,在今夜的梦里,全部实现。
无论是俗人,还是智者,他们都不会料到,这一天,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从今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