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傻大个儿
车子出发,挂断电话。
手机震动。
是成时把店名发给她了。
云门孤品。
姜盐视线重回刚才输入的定位,放大缩小,瞅着找了几分钟。
地图上没有这家店铺的信息,她细细看了一眼附近路况和地理信息。
总觉得不太对劲。
城西以淫晦产业起家。
明面上的桃色生意近些年被打压了不少,但那毕竟是常年积攒的老牌坊,面上的没了,地底下的屡见不鲜。
初升的太阳哪儿能一棒子照到暗窝的蛆虫啊。
可以说城西之所以出名,绝大部分归功于这个产业链。
那里灰色地界遍布,但凡懂行的正规商人不会把店开在那里。
没有客源,没有正规渠道,多的是收保护费的地头蛇。
云门孤品还设在城西的六眼桥。
产业链集中地带。
且不说平城的原石加工场地集中在城东,一东一西,运输费就是一大笔。
她有些怀疑成时的可信度。
“吴刚”那件事,她还有些后怕。
开始后悔推了余城谨的陪伴。
就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她这边在纠结到底还去不去,成时叮咚叮咚的信息又过来了。
是好几张原石图片。
仿佛为了让她相信,又传了两个视频。
满架子的料,成时温暖亲切的声音一一介绍拍到的原石。
姜盐眼睛水汪汪的。
看色泽、形状、个头大小,没一块废料。
这种品质的料子,不说在高质量原石稀缺的平城,在国内都属于凤毛麟角。
她怦然心动。
真要不去,又不甘心。
拉不下脸再打扰余城谨,于是打了电话给楚苏音。
“有屁就放。”楚苏音睡眼朦胧地接听电话,手机放在耳边,闭着眼睛还没睡醒。
七里醉酒吧凌晨三点关门,生活作息日夜颠倒,这个时间楚苏音刚好睡醒。
有起床气,脾气爆炸。
“是我姜盐。”
一听是她,楚苏音立马爬起来,声音也放柔了,“不好意思啊,刚没醒,说梦话呢,有什么事吗?”
“我想去趟城西,你要是方便,能不能陪我……”
“方便方便,等我!”还没说话,楚苏音迫不及待地断了她的言语。
车子经过一家超市,姜盐让司机中途停车,进去买了两把水果刀、防狼喷雾、伸缩棒球棍。
还好为了带原石核验工具,今天背了个大包。
一股脑,全往里塞。
楚苏音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上了车,睡眼惺忪。
手里撺着个红色的保温杯,里泡着的不是红枣枸杞,而是手磨咖啡。
听姜盐说着云门孤品的,喝了一大口后,说:“那也不一定,平城珠宝竞争压力这么大,少不得有人铤而走险。市中心一个卫生间,城西能买两栋房,房租店租差十万八千里。这年头啊,什么人都有。放心,他要真是个骗子,我第一个把他打趴下。”
姜盐哑然自笑,“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出门在外,小心点总没错。”
本来要把超市买的东西分她一份,可楚苏音两手空空,一个包都带。
只能先放她这里,等会儿一不对劲,当场给,也来得及。
她一定有被迫害妄想症。
抵达六眼桥云山街666号,导航语音播报:目的地已到达。
下车,对照着地址,愣是没瞧见云门孤品的门匾。
成时正好打来电话,“上楼。”
“上楼?”
“从左手巷口进来,走到第三个拐弯口右转,直走到头,进入右手边的楼道口,上五楼第三间房,敲门。”
姜盐看了眼他说的巷口,看样子云门孤品在居民楼里。
想到新闻播送的密室杀人案,姜盐开始打退堂鼓,“成先生,要不然您过来一趟,或者您先带一部分货出来。”
说完,她都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匪夷所思。
“你们既然都来了,何必担心多余的,要是还不放心,让你的司机一块上来吧。”
姜盐与楚苏音对视一眼,往上方扫了一圈。
果然,一栋楼的五楼玻璃窗边站着一个男人,身体高挑,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是成时。
六眼桥不比市中心,几个人大大咧咧地站在街边,有很多潜在的危险。
姜盐沉吟片刻,“好。”
五楼第三间房,门右上方挂了块古色古香的店牌子,云门孤品几个镂空雕刻的字苍劲有力。
门外两角放了两块泰山石,弥补缺漏,催财抵煞。
做生意,尤其做珠宝生意的,都得供点什么。
有供貔貅、铜狮子、葫芦的,也有供三羊开泰图挂画的,当然也可以放鱼缸,大小因珠宝店面积而定,置于凶位,寓为逢凶化吉。
想到这些,姜盐松了口气。
骗子不可能懂这些行规。
咚咚咚。
她敲门,门被打开。
见到三人,成时脸皮下的余城谨嘴角现出一抹玩味。
“几位请进。”
最失望的是楚苏音。
以为店主搞得这么神秘,会是个高深莫测的禁欲系帅哥。
眼前这个人,扔进人堆里,也不见得能找到。
姜盐迈步雅然,屋子格局大,没有卧室厨房的分局,应该是居家室改装的。
门边供奉了一座佛像,刚上的香冒着长长的烟。
一屋到底大平地,门对面摆了张玻璃茶几,几个瓷盅冒着热气,桌脚底下是个热水瓶。
这些古老的物件,她也用过。不过都是小时候,还在乡下那会儿。
现在的人很少会用到。
没有发现什么陷阱或者第三方。
提在嗓子眼的心立即落回心房。
余城谨把泡好的姜汤水一一分给他们,姜盐端着茶盅,在房间转来转去。
视线内的石料粗陋,虽然大多数较为大块,拿强光手电筒大致照验了一番,没几个是能看的。
等不及要看视频图片里的石料,“现在能看货吗?”
余城谨往画屏后面请让了一下,“所有的好货都给姜小姐留着。”
画屏很大,嵌的是一副刺绣画布。
画上灵鹿扬蹄,白鹤展翅,是为六合同春,万物祥瑞。
姜盐怔了一下。
成时似乎对招财进宝的物什,相当熟悉,且很执迷。
她哪儿知道,这是余城谨为了角色扮演到位,完善人设的一部分。
画屏后面的玻璃架子上面堆积了好些原石。
姜盐心潮澎湃。
果然,乍一看都是好货。
架子上清一色的黄加绿质地,色泽梦幻奇秘。
国内主要靠加工成品出售,原料多从南城边境进口,市面上黄加绿的石料就更难找了,尤其还这么密集。
当然,黄加绿种地也分好坏,但无论做手镯还是挂件,都能比寻常石料做出的成品卖个好价钱。
“随便看,这一列还有这一列都是老坑种翡翠。百分之九十来自南城境外的大河内,半个月前开采出来,前几天刚到这儿。切与不切,看你的本事了。”
余城谨伪装的嗓音温润如水,递过一副白色手套,她套上,迫不及待地取出一块。
打开聚光手电,专心看了起来。
这些翡翠矿石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冲洗、侵蚀,历经磨难、沧桑,保留下来。
表面形状和普通石头没有区别,就像黄加绿的鹅卵石。
这些从河里开采来的老坑种与山上、山脚下和河流附近的矿石品种相比,质地最优,价值最高。
翡翠行业内的赌石师致力于赌的就是老坑种翡翠矿石。它比山上山脚的矿石要贵,原石商人甚至会以翡翠成品的价格出售给赌石师。
赌石的人能最快实现:“一刀穿麻衣”、一刀筑层楼。
加之黄加绿翡翠矿石在原石中稀有性奇高。
极品中的极品。
其中暗藏的玄机,仍需要利用足够的经验,切开才能窥见。
一旦切开,甭管是破石头还是翡翠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所以她非常专注。
楚苏音把手机调成静音,一动不敢动,余城谨背着手,落脚稳默。
云门孤品内静的出奇,丢针可闻。
十分钟后,她终于挑好一块。
准备先切一刀。
从翡翠原石到翡翠成品,要经过选料、切割、设计、粗雕、精雕、打眼、抛光……
过程冗长复杂。
这些步骤的关键就在于切割这一步。
一刀穷,一刀富。
在没有足够的经验加持下,千万不能盲目切割。
否则极有可能一千万买块烂石头。
加上国内市场好料万里挑一,赌石风险巨大,又有二道贩子和不良商家滥竽充数,市面上的赌石师越来越少。
没有人敢打包票,淘来的石料能出高质种地。
观察完,姜盐确信无疑,“这块我要了。”
“没问题。”余城谨刚要接过来。
姜盐捏着小刀轻轻刮了一层外皮,清水浓绿种地。
运气好,一般原石要完全脱离外皮,用切割机切磨,才能看到这番光景。
仅是皮下一层,直接爆色。
从业这些年,她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要想看肉质,我可以试着给你切一刀。”
成时的话,让她心头陡然一落。
她睫毛颤颤,心里起起伏伏,嗓音抖软,“真的吗?你这里有切割机?”
云门孤品摆的全是货架子,没看到可以操作的地儿。
余城谨说:“放心,小型切割机,对原料损耗率很低。”
姜盐会意,篮球大的翡翠矿石,交到他手上。
余城谨绕到她身后,走了两步,侧首说:“跟我来。”
掀开帘子,两米高的门洞显了出来。
原来那里有内室。
姜盐跟着进去,里面摆满了操纵台,还有绘制的台子。
“要不要起货?”余城谨温柔的口吻问。
起货,就是翡翠矿石从切割到直接做出圈口成品。
姜盐震惊了。
她以为成时是个刚入行的批发商,完全没想过,他竟然能起货。
看出她的惊讶,余城谨没打算解释,越解释越乱。
余家有自己的矿石加工工厂,爷爷在世时,经常带他去厂里观摩,久而久之,耳濡目染,要学会不难。
姜盐思考片刻,不打算在这里起货。
第一,不符合她的习惯。
第二,玉镯坊以往的料子切割和压片会送去城东做加工,往往切下来的镯体会有细微裂痕,长此以往,她自学了切割到起货的步骤。
这次她想用这块料子,做珠宝品牌设计的作品。
亲手起货。
余城谨也不拦着,插上电源,启动机器剥皮,水流成股地流。
机器声音呲哇躁乱。
姜盐心里期待着,吵闹的杂音嗡嗡作响,视线不自觉聚焦在成时的头皮上。
他的头发很厚,层层叠叠,像垒摞的茅草屋。
越看越像假发。
“好了,磨皮完成,想怎么切?”
黄加绿翡翠矿石磨皮不像一般赌石,它只用做边角修理,除去不必要的角质。
加上余城谨熟能生巧,速度之快。
姜盐吓了一跳,站直身子,蹲到停运的机器面前,观察。
裂纹走向会影响原石最后打出的手镯条数,切割之前检查好纹裂走向是重中之重。
余城谨原本骨骼分明的手做了伪装,粗粝宽厚的手指摸索检查,最终与姜盐商议,按照原始的纹路,谨慎切开。
完工,姜盐拿起上面切开的一片。
原石净度高质,瑕疵少,质地细腻,结构紧密。
关了手电,手指的影透过板料穿透,透光性绝佳,光感充足。
视觉上没有缺陷和污点,清晰度明了。
手抚摸在上面,冰感绝佳。
她喉咙干涩,呼吸渐渐局促。
自从上次原石拍卖会结束,很久没遇到这种品质的货了。
接连选了好几块,种地上乘绝伦。
她也有些怀疑真实性,毕竟现在原石市场那么难。
“成先生,我想看看货源单子。”
怕他误会,又补充道。
“你别误会,现在不单是平城,国内珠宝市场也不景气。南城交界盛产天然原石,挑了几百遍后,剩下的运到国内,再被挑个几百遍,然后运到赌石市场和景区。现在市面上的原石鱼目混珠,我也是慎重考虑。”
余城谨嘴角噙着笑,想不到这丫头倒挺聪明。
他早就准备好了。
一摞一摞进货单子拿出来。
姜盐看了又看,原石出处清晰明了,渠道正规,来源地南城境外。
她抬眸,指着选好的一堆原石,“没有问题。这些我都要,你看着给个价。”
余城谨撑着下巴,思考片刻,“一公斤三千,你是新客户,我给你打个七折。”
“七折?”姜盐眼睛睁得老大。
一公斤三千?!
按公斤卖?
她就是全买,成时也血本无归啊。
楚苏音手肘碰碰她,在她耳边小声地说:“看你这样子,是他卖便宜了?不要白不要,这年头碰到这么个傻大个,不容易,赶紧交钱走人,省得反应过来,他反悔。”
不仅是卖便宜,纯粹是冤大头。
要不是看他磨皮熟练,还有矿石运输单,她真会怀疑这些翡翠矿石是偷来的。
姜盐没有理会,又问了成时一遍,“成先生,你这批货,货品优质尚佳,不是什么原石毛料。黄加绿翡翠矿石稀有度极高,在平城,就是市中心也绝对找不到第二家,完全可以按块卖更高的价格。”
做生意诚信最重要,成时能拿到这么高级的石料。
她之后肯定还要找人家合作,人一个刚入行的。
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跳坑里。
可他很坚持,眼睛笑眯眯的,“初来乍到,你是我第一个客人,当我联络人脉的媒介吧。姜小姐,你要是不接受,就是在怀疑我的诚意,怀疑我的货。”
既然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姜盐也不再争执。
大不了抽时间请他吃个饭。
以后也有的是机会合作。
确立好合同,称了重量,一锤子买卖。
姜盐让司机帮忙运货。
幸好车子是改装过的加长款雪佛兰,有足够的空间装下货石。
楚苏音眼睛囧囧,“人开雪佛兰走红毯,你开雪佛兰当货车。”
天色很晚了。
抱着块报好的原石,姜盐歉疚地问了句,“七里醉几点开门?”
“一般是六点,不过你放心,不耽误我挣钱,二老板早过去了。”
“二老板?”
“就是池潇,七里醉是我们合伙开的。不过说真的,我饿了,你得请吃饭。”
姜盐很感激,“那我请你吃顿饭,谢谢你今天陪我。”
又侧首对旁边的男人说,“成先生一起吧。”
只见成时眉毛一挑,“晚上有约,改天吧。”
姜盐点点头。
既然他有事,也不非得今天。
余城谨帮忙运货上车,货比较多,还得来回一趟。
回云门孤品的路上,出于好奇,姜盐问:“你参禅吗?”
余城谨抬手,看了看身上的穿着。
廉价西装套、平底皮鞋,也没带佛珠啥的。
禅意他或多或少感兴趣,不完全算伪装。
她怎么看出来的?
“略知一二吧,你好像有点门道?”
姜盐嫣然一笑,“云门孤品,云门二字就有一股禅意。”
余城谨眉眼一顿。
姜盐继续说,“我猜你的云门二字,灵感来源于文偃禅师创立的云门宗。他是五代禅宗僧人,禅风意趣多参,有云门三句:’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流’。”
她也是出来时,偶然瞥见了墙上张贴的这三句。
出于好奇就问了。
这么看,成时是个内心孤傲且于世独立的人。
好比,“孤品”在珠宝届有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意思。
可见一斑。
余城谨身形微微颤了一下,眸光红了又红。
有种知己难寻。
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的余光沉寂破碎,“想不到,学珠宝设计,还能学到这些。”
巷子有些冷,姜盐裹紧了领口,“你高估我了,参禅不敢说,这些都是专业要求,我也只是懂点皮毛。”
倒不是谦虚。
她本硕连读,学的珠宝设计,平城地质大学的权威专业。
不仅学设计,还学鉴定。
需要有涉猎范围广泛的文化积累。
查资料,看书杂,禅风禅意不过是她累积学识的翩然一隅。
她忽冷的动作,余城谨收入眼底,忘了他现在还是成时的身份。
回过神的时候,外套已经脱下,往她肩上罩过去。
手刚碰到,姜盐吓了一跳。
急急侧过身子,往前走快,避开一段距离,才说:“挺晚的,赶紧搬货,我得回家了,我……老公会着急的。”
“老公”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冷不丁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没想过成时会对她有意思,人家是风度使然。
但一码归一码。
别人的意思是一回事,她必须有态度。
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充满暧昧,她是有夫之妇,接受其他男人的好意,不太道德。
说完,连走带跑地上楼搬东西。
搬完,姜盐说了再见,准备上车离开。
“姜小姐。”余城谨的声音透着一股子散劲儿。
姜盐透过玻璃窗看他,等待下文。
余城谨半靠不靠地倚在墙面,看不到表情,“再见。”
一会儿见。
车里的姜盐微微怔了一下。
皮骨不一样,那双眼睛和余城谨真的很像。
涩涩黑夜,雪佛兰车屁股,一辆面包车悄咪咪跟在后面,司机准备一脚油门冲过去。
哐当,车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男人。
廉价的西装外套,皱皱垮垮。
在看到那面具有象征意义的面具后,司机愕目圆睁,下体流出不明液体,腥臭腥臭的。
惊恐地喊:“别下去别下去,道上的!那是默流的九哥,快关车门,走!”
那几个人没听到司机的喊声,挑着狼牙棒,去揍这个好事者。
“艹,那俩妞儿抓回去接客,绝对赚翻了,哪个滚蛋搅屎!”
昏暗路灯下,男人将外套甩到肩上,威风飒飒,寂寂夜里,皮鞋哒地往前迈了半步。
狸猫面具现了形。
几个人脸色煞白,脚像长了钉子似的,怎么都动不了。
“九……九哥,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呃……”
浓重的血腥味在巷子口荡开。
驾驶座的司机机械似地转头,看到越走越近的狸猫面,手抖脚颤,终于发动车子,一脚油门冲出去。
卡滋。
车子歪歪扭扭撞向柱子。
司机死不瞑目,一个飞空而去的刀插在他脖子上,被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