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火烧明堂
沈南蓼来请平安脉时,薛怀义正在殿内为武则天讲解《大云经》。沈南蓼性格平和柔顺,见此便立在殿外等候武则天的召唤。约莫站了一柱香的功夫,武承嗣也前来拜见,瞧着秋风中孑孑独立、形单影只的沈南蓼,听着屋内的讲经声,不免气恼。“不过是从佛经中找寻到女儿国的故事,得了女子称帝的典范,便这边肆意,不守宫中的规矩。”
“武相莫急,奴才已经入内通报,薛法师这卷经书已经讲完,片刻便出。”
元通满脸堆笑,却依着黎若婉的嘱咐,适时在武承嗣心中刺入一枚毒刺。武承嗣闻言越发不满,尚未发作,却见薛怀义志得意满、满面春风的从殿内走出,瞧着自己也不行礼,只冷哼一声便走了。黎若婉冷眼瞧着这一切,与元通相视一笑,留了元通应付武承嗣,自己则照例送薛怀义出宫。“黎娘子指点之恩,小僧没齿难忘。”
“法师过誉,妾身不过是说出心中疑惑,法师拿佛法度化我这俗人罢了。”
黎若婉抚摸着攒枝桂花步摇上的璎珞,冰冷的宝石在手指间摩挲,就像她的心,亦是在这宫廷沉浮中,冰冷坚硬,适时的话锋一转,勾起薛怀义和武承嗣的矛盾。“只是方才瞧着武相似乎对法师有所不满。”
“小僧落难失了恩宠,这武承嗣巴巴送了沈南蓼那个软蛋至御前。如今重获恩宠,亦是掣肘。”
宽大的僧袍舞起,七宝手串在手心发出清脆的声响,说话之人眉宇之间满是戾气,浑然不觉,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踏入早已布好的陷阱。“沈医者性子最是谦和胆小,御前侍奉也是小心有余,过于谨慎。终究是比不上法师盛宠。”
行至宫门处,黎若婉适时的透露了沈南蓼的弱点,捧了薛怀义的高帽。末了,不忘加一句,给薛怀义本就旺盛的怒火上狠狠浇油、添了把柴火。“沈医者患有心悸,受不得惊吓和寒冷,每到冬日总是难熬。”
回到甘露殿时,却听见殿内武则天和太平母女二人正在争吵。“你越发胆大,竟敢罔顾驸马,在府中大肆豢养面首。”
“女儿与武攸暨性子不和,身边亦没个知心的人,百般无聊,心中苦闷才会如此。”
“武攸暨性格最是温和低顺,怎得就不得你欢心,你可知朝野上下将你比作山阴公主刘楚玉。”
“男人当朝之时,刘楚玉尚可豢养面首。如今女子称帝,女儿为何不可?”
“方才武相觐见,狠狠的参了公主一本,武皇恼怒召了公主前来训斥。”
殿外,元通和黎若婉小声咬起耳朵来,告知她方才她离开时,殿内发生的事情。黎若婉听了这事,不免感叹起,太平公主金枝玉叶,却困囿儿女之事,无法与相爱之人厮守,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可一抬头,却遇见张浅墨正在换班,替太平忧愁的心一下子欢喜起来。“贺喜张右卫高升。”
元通乖巧,宛若猴儿般机灵,讨好起这位宫中新贵。黎若婉却不知为何羞红了脸,合着规矩行了礼。张浅墨瞧着羞涩如小女儿般的黎若婉,内心升起一股暖意,嘴角也带了抹笑意。此时,太平从殿内冲出,着一袭银红色翻领唐制汉服,一头青丝用白玉冠挽成男子的发髻。她站立在殿外,虽是气恼却只是微笑,不怒自威的气场混合着少妇的风姿,是世间别的女子所不可比拟的天家贵胄的威严。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眸里藏着止不住的哀伤与愁容,那愁思仿若遮住明月的浮云,这原是她这般女子所无须拥有的哀愁。她应是洛阳城中最无忧、最明亮的女子。武则天的愤怒并未压制住太平在府中豢养面首的风气,日子久了,终究是疼惜的小女儿便倒也随她去了。太平公主记恨武承嗣告状之事,在朝野上下联合李唐宗室弹劾诋毁他。一时之间,李唐宗室与武氏关系越发紧张,勾心斗角,甚至于发展成党争。入冬后,沈南蓼不知为何犯了心悸的旧疾,在家中养病不得在御前行走。薛怀义得了盛宠,越发目中无人,常常率领众僧在洛阳街市上策马奔驰,惹得御史纷纷上书谏言,更兼有太平、武承嗣等人在旁煽风点火。武则天听闻此事,一时气恼不免冷落了薛怀义,就连除夕夜宴也不曾让他出席。薛怀义一时慌了神,只得托了小宦官给黎若婉带话,求她指点。黎若婉瞧着天空中绽放起绚丽的火树银花,裹紧了身上银红色的袄衣,嘴角绽放出得逞后肆意的笑容,给了薛怀义回复。“除夕夜宴,黎娘子为何不在席间伺候,反而在此偷懒。”
张浅墨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黎若婉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不假思索的反问,弯弯笑眼里带着戏谑,仿佛早已在此等待张浅墨多时。“张右卫不也在此偷懒?”
“我入宫那日也是除夕,满洛阳张灯结彩,宫中更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而我却在冬日的寒风中,浣洗厚重的衣物。”
猝不及防的红了眼眶,七分是真,三分是假,在张浅墨面前显露了自己的柔弱与痛苦。“那时,我年纪幼小,浣洗速度极慢,为了不被管事的女官责打,长姐替我分担了大半的衣物,待得我们浣洗完堆积如山的衣裳,捧着按照份例取得的馄饨坐在饭桌时,已是夜半时分。”
黎若婉下意识的瞧着自己水葱似的手指,被刺骨的井水浸泡出来的冻疮早已痊愈,只是每到冬日,总还是会想起那份抓心的疼痛与瘙痒。张浅墨拿了蓝宝白玉梳在手,好看的眉眼也染上了哀愁。“我是祖母在外捡回来的孤儿,自小便知晓自己的身世,我想要找寻自己的生母,却不知如何找寻。”
黎若婉瞧着被绚烂的烟花笼罩的少年,听他娓娓讲述自己的哀愁。“祖母捡到我时,除了我的襁褓外唯有这枚蓝宝白玉梳,想必是我的生母留给我的凭证。”
看着眼前的人,黎若婉却念起远在偏远苦寒之地的李重润,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李重润与张浅墨有些相似。除夕之夜,他应是阖家团圆之时,只是不知他是否会惆怅无米下锅。年下时光总是清闲,武则天沐浴休朝,服侍她的宫人得了赏赐和休息,免不得凑在一起闲聊八卦。黎若婉最是好客,桌子摆满了果子,元通最是灵巧,拉了许多宫女宦官一起守岁闲话。“听闻沈医者病情加重,怕是要命不久矣。”
“身为医者却治不了自己的心病,这沈医者也是可叹。”
“听闻庐陵王新得了一位公主,唤作裹儿。”
“你这是哪年的黄历了,这公主已得了有些年头了。”
“听闻薛法师最近在明堂修佛,为武皇正月十五祈福做准备。”
黎若婉听见薛怀义消息,不免得挑眉轻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元通往黎若婉怀里塞了个煨好的芋头,他越来越不懂这位自小玩伴的心思,只是知晓她不会伤害自己。“你且傻笑做什么?吃个芋头暖暖身子。”
黎若婉耐心细致的剥开芋头烤焦的外皮,咬了一口甜如蜜的芋头,眸子里满是欢乐与惬意。“在笑你离御前一品宦官不远了。”
正月十五那日,武则天一早便沐浴更衣前往明堂祈福。尚未到明堂,远远便见一座用彩色绸缎搭建的宫殿。甫一到明堂,只见从地下升起一座弥勒佛神像,坐立在彩色绸缎宫殿之中。一时风起,吹动经幡,一张二百尺高的佛像在天津桥上放下。薛怀义着锦澜袈裟率领僧人跪拜在地,口中大呼:“我佛慈悲。”
武则天冷眼瞧着这一切,染了赤色蔻丹的手指轻点自己的额头,仿若戏弄老鼠的猫咪般瞧着薛怀义表演。“小僧近日礼佛悟法,效法高僧割了自己膝盖上的血来绘就这佛像,祈求今年风调雨顺、武周昌隆。我佛慈悲,亲入凡尘怜悯众生,赐我武周昌盛国运。”
“法师有心了。”
武则天一笑置之,只一句便打发了薛怀义。入夜,黎若婉蹲坐在阶前,拉了本欲去休息的元通,一颗一颗数着天上的繁星。睡眼惺忪的元通止不住打瞌睡,嘴里嘟囔着满是抱怨。“这大冷的天,不知为何你要在此坐着,还偏要拉着我。”
“你不是一直想要接替你师傅班,做御前一品宦官,这点冷便受不住了。”
元通闻言打起了精神,却瞥见明堂方向似有火光,本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待得揉了揉眼睛,方才确定是明堂着了火。“若儿,你神了,你怎的知道今夜明堂会起火。”
下一刻,醒过神,慌忙叫嚷起来。“来人啊,明堂走水了,快去救火。”
那火势极大,一时之间火光冲天,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直烧的洛阳上空宛若白昼。“何人在明堂放火,张右卫何在,速速带了金吾卫去捉拿了纵火的逆贼。”
武则天来不及穿衣,只是裹了玄色凤穿牡丹的斗篷出来,瞧着眼前的大火自是盛怒,下旨的声音里都带了愤怒的颤抖。张浅墨得了武则天的懿旨,忙带了当值的金吾卫去明堂捉拿纵火逆贼。慌乱间,他瞥见人群之中的黎若婉。素白精致的巴掌小脸,贝齿紧咬朱唇,额前秀发微微凌乱,小鹿般的眼眸里满是得意与仇恨。那是他不曾认识的黎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