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席话,十年书
林羡好叹了口气,叹惜道,“那好吧,这次就谢过道长了。”
青年道士得意洋洋地点点头,好像无形之中在说“孺子可教也”。
算卦结束,林羡好拜别青年道士,不再回头。
而青年道士则是望着这位姑娘渐渐远去,眼神中仿若有两人,一个少年,一个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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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翠柳街。
坐落在街中心的一家大宅子,牌匾上写着“叶府”二字。
叶家在小镇上算是大户人家,府里头的老爷叶震天是当朝的“镇远大将军”,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镇国将军。
只是叶震天生性豪迈,不喜欢文绉绉的官场话术,所以如果没有圣上亲自下旨,谁也请不动他,他就整日坐在宅子里养老,讨个清闲。
不过要说清闲,也实在清闲不得,叶震天有个儿子,叫叶槐安,父子两个总是没有办法好好相处,老子弃文从武,做儿子的偏要弃武从文。
这日叶震天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了一个谋士,相貌平平,身穿蓝色短衫,白袖外露,肩膀上挎着一个书袋,装着两三本厚重的书。
庭院里,叶槐安正坐在白玉石桌旁,坐姿端正,翻看手里的一本经书。
比起长相粗鄙凶悍的叶震天,儿子叶槐安长得却是郎才秀玉,更像是文墨的读书人,一身白色玉衫显得更加文质彬彬。
叶震天身材魁梧,身后跟着的那位不知来路的谋士相比之下显得很是瘦弱矮小,但气势绝对不比久经沙场的叶震天要弱。
叶震天走到叶槐安身边,哈哈大笑,说道,“儿子,快点见过这位张先生。”
叶槐安眼神鄙弃,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书卷然后抬起眼,没有直接看叶震天,而是直接看向叶震天身后的那位谋士。
“他是谁?”叶槐安嗓音儒雅,清纯正经,“又是你雇来的穷书生?然后让我看看这就是死读书的下场?”
蓝衫谋士苦苦笑道,“我可不是你父亲雇来逼你学武的,我姓张,叫张仪,你可以叫我张先生。”
叶槐安脸上的厌恶之色终于消散许多,然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我姓叶,叫叶槐安,见过张先生。”
叶震天两手一拍,又是哈哈大笑道,“这是爹给你请来的老师,不只是读书识字的老师,还是为你前程着想的先生!你小子可要好好尊敬张先生,他的本事可大着呢!”
站在叶震天身边的蓝衫谋士木讷一笑,点头默认。
谁知,叶槐安根本不领情,脸上的厌恶之情反而加重,对眼前这位张先生的好感落差极大,甚至扪心自问“爹不会又让人给骗了吧?”
叶震天一只手搭在蓝衫谋士的肩上,一只手按着叶槐安的脑袋,将二人拉到一起,笑嘻嘻地说道,“你们两个慢慢聊,我去给你们准备一些点心。”
说完,叶震天带着两个仆人走去厨房,只留下叶槐安和张仪二人在庭院里。
叶槐安见叶震天走后,便自顾自的坐回石墩子上,拿起白玉石桌上的那本书卷,语气清冷,警告道,“识相点,趁我还没有揭穿你,自己赶紧离开我家。”
张仪终于露出一点自在得意的笑容,也跟着坐下,说道,“你就这么确定我是骗子?”
两人面对面坐着,张仪看着叶槐安,叶槐安看着手里的书卷。
叶槐安微微抬头,与张仪两眼相视,嘲讽道,“难道不是吗?”
头顶的树叶落下来三片,张仪抬起头,抓住一片,然后仔细端详,微笑道,“落叶虽然不会说话,可你又怎么知道它们没有思想?”
叶槐安手中的书卷轻轻放落,对抓住一片树叶的张仪有了点兴趣。
“君子尊贤而容众,君子读书是才人。”
张仪松开手心里的树叶,让落叶归根,然后笑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叶槐安自信满满,昂首挺胸地说道,“自然知道,意思是说有才德之人尊重贤者而包容普罗大众,这样的君子读书,更有才能。”
张仪哈哈大笑,语气中略带嘲讽,“你觉得这句话如何?”
叶槐安看出来对方是想考验自己的见解能力,便细细斟酌了一下,然后娓娓道来,“我觉得这句话说的很好,读书之人尊贤容众,是为君子,君子读书,更胜天下人才。”
“好,但并非在此处。”
张仪忽然打断叶槐安的话,眼神坚定。
叶槐安露出一丝疑惑之色,虽然一开始对陌生人抱有轻视怀疑,可遇到与学问学识有关的事情,叶槐安往往都能够虚心请教。
张仪微笑道,“叶公子读书,读的是圣贤书,是君子应该读的书,可所行之事并非君子之事啊。”
一番话云里雾里,叶槐安懵懵懂懂,难道是刚才的轻薄之语伤到了对方,才让张仪这般调侃自己?
张仪接着说道,“你不认识我,所以你以为我是骗子,这也不能怪你。相反的,我还要夸你。”
“夸我?”
叶槐安更是百思不解。
张仪点点头,说道,“你父亲逼你学武,你却非要从文,我佩服你有志向;你父亲各种理由不让你从文,你孜孜不倦,我佩服你有志气;你父亲把我介绍给你,你以为我是骗子却给我留有余地,我佩服你有义气!诸如此类,胜却君子!”
张仪的语气愈发强烈,洗耳恭听的叶槐安满脸敬仰,听得笑如春花,激动不已。
最后,张仪平缓语气,逐字逐句的轻声说道,“再说了,读书,未必读不出武学之路。”
叶槐安眼神里的不屑早已焕然一新,满是敬仰钦佩,话音一落,叶槐安放下手中书卷,侧过身站起来,然后走到张仪的面前,两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
“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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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南街。
一间叫做“春炉”的客栈,两盏窗户敞开,人声鼎沸。
店内的每一桌都坐满了人,唯独靠窗的那一桌只坐着一个人,是袁董君,桌上只有一盘花生米和一碟小菜,然后手肘旁放着一碗瓷罐,那是小镇独有的酒,它有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叫“春家酿”。
袁董君盘腿而坐,左手拿着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然后往瓷碗里倒酒,哗啦啦的很快倒满一整碗。
一碗春家酿下肚,快活人间不做仙!
这时,客栈外走进来一位公子,银簪束发、青衫飘飘,手里还握着一把碧玉折扇。
公子跨过台阶,站在门口扫视一圈客栈里面,店小二很快凑了过来,公子却一言不发,只是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这位公子的视线落在那盏窗户旁空落落的一桌,只有孤单喝酒的袁董君坐在那里。
“小二,我与那位公子一桌,上两个热菜就可以了,再来两坛你们这当地的酒,谢谢。”
说罢,店小二顺着公子的视线确定了袁董君那一桌,而青衫公子则是收起手中的碧玉折扇,大步流星走到袁董君的正前方。
正在喝酒的袁董君并没有马上发现对面坐了人,青衫公子也只是默默坐下,问也没问。
袁董君放下瓷碗后,一个看起来笑脸嘻嘻的男人正坐在自己的对面,有些意外,再认真细看,脸生,一眼就能够确认是外乡人。
袁董君大大咧咧地问道,“你谁啊?”
青衫公子扬起嘴角,一副自来熟的模样,笑道,“你叫袁董君?”
袁董君一身棕衣,相貌特别,身材高大,极好辨认,小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也不奇怪,但一个陌生的外乡人能够一眼认出他,绝对不简单。
袁董君点了点头,吞吞吐吐地问道,“你认识我?”
青衫公子拿出怀中的碧玉折扇,拍在手心,这时小二也把两盘热菜和两坛春家酿端了上来,摆放在青衫公子的面前。
青衫公子好客道,“袁兄弟,吃菜,男子汉光吃花生米顶什么用?喝酒就得吃热菜!”
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就让大大咧咧的袁董君心生好感,把眼前这个还不知来历甚至不知姓名的外乡人视作朋友。
或许这就是男生之间的默契,我请你吃菜,你请我喝酒,便可以做连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的朋友。
袁董君看着眼前两盘热乎乎的菜,还有两坛佳酿,肠子里原本冰凉的酒水一瞬间变得古道热肠,被这位青衫公子三言两语就烘热乎了。
“你请我吃菜喝酒?”
袁董君只是大大咧咧,但并不傻,也不白痴,在动筷之前还是要问清楚的,厚脸皮归厚脸皮,礼貌还是要讲的。
青衫公子笑着点头,双唇很薄,虽然没有说话,但笑容就好似回答。
“爽快!”
袁董君一拍桌子,大喝一声,终于与周围热闹的几桌融入进去,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说完之后袁董君夹起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盘菜,大口吃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端起自己身边喝了一半的半坛酒,站起身来伸手往青衫公子身前的瓷碗里倒酒,哗啦啦的很快倒满一大碗,根本不担心泼了洒了。
青衫公子见袁董君如此好说话,便清了清嗓子,然后微笑道,“我叫傅正书,是青巫山百鹤堂的弟子。”
袁董君酒杯端到面前,若有所思,然后有些尴尬地问道,“是哪个傅啊?”
傅正书先是有些意外,然后用手指往一碗水里沾了沾,侧过身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傅”字,并说道,“这个傅。”
袁董君略加思索,记住了这个字,脸上又重新绽开笑容,伸出酒杯与傅正书碰杯,“我记住了,敬新朋友一杯!”
傅正书也立马举起酒杯,两只碗相撞,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二人莫名的开怀大笑。
碗里的酒被喝的快差不多了,傅正书终于开门见山地问道,“袁兄弟,你有没有什么理想?”
袁董君听见这个话题,立马变得深思熟虑,甚至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眼神凝重,沉思许久,最后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有!”
“是什么?”
“有朝一日,不怕虫子!”
袁董君的脸颊微微泛红,但语气非常坚定,并没有喝醉,而且眼神也信誓旦旦,不像胡话。
陈碎明说的果然没错,袁董君这个人不好脸皮,害怕虫子这种事他并不觉得有多羞耻。人有所惧,人之常情,每个人都有缺点,可大可小,可真可假,最不可嘲笑。
傅正书没有露出笑脸,而是微微严肃起来,正经问道,“我是说,那种为以后前途打算的理想,比如升官发财?长命百岁?或者是……闯荡江湖,修仙论道?”
袁董君脸上的自信一下子被红晕吃掉,低下眼神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这个问题难倒他了,一个乡下里从未见过世面的孩子怎么可能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理想?
不过小时候听一些坐在街边说书的先生说过,据说外面的世界有人修炼成仙,有人武道纵横天下,能够活到好几只乌龟都活不到的年龄。
袁董君和陈碎明也只是把这类话当作故事,听听就好,也从来不会去想是不是真的。
傅正书见袁董君答不上来,便追问道,“你天赋很好,根骨也不错,不如和我回百鹤堂,学个十年,十年之后你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如何?”
“十年?!”袁董君喊出声来,如今的袁董君十四岁,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十年太久太久,当然不愿意把这大把的时光浪费在勤学苦练上。
袁董君推推手,拿起酒杯毫不在意地拒绝了傅正书,“我不去,像这样每天干干活,偶尔来喝点酒,偶尔去串串门找陈碎明玩,这样的日子多快活?何苦要跑到什么山上去找罪受。”
傅正书低下头,苦思许久,最后又抬起头,并没有继续劝说,而是改口问道,“不和我一起回去也行,既然喝了酒,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吧?”
袁董君爽快的点点头,一只手拍拍胸脯笑道,“那是自然,做我袁董君的朋友,在这里没人敢欺负你!”
傅正书笑得合不拢嘴,欣然接受对方的好意,然后接着说道,“那既然是朋友了,你可愿意与我合作?”
“合作?合作干什么,抓鱼?砍柴?还是要揍谁?”
袁董君的脑子里全都是些乡下孩子都有的想法,说出口时还带着些许洋洋得意。
傅正书说道,“与我合作,我们青巫山可以保护你,不管你以后身在哪里,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拿我们青巫山当做最后的靠山,得到力所能及的庇佑,当然了,条件是日后你若修炼得道,也要分自己的几成气运给我们青巫山,如何?”
袁董君听得云里雾里,但大致的意思可以明白,而且袁董君也清楚,再过不久怕是这座小镇也不会太平,外面传来打仗的消息迫在眉睫,朝廷那边纹风不动,像是要当甩手掌柜的样子。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小镇上的人恐怕都会有性命危险,也包括陈碎明、袁董君、财裴、温如玉这些人家,一个都逃不掉,所以这也是那些闻风而逃的人害怕的原因。
袁董君不再嬉皮笑脸,脸色稍许凝重,看向傅正书,问道,“可以让我考虑考虑吗?”
傅正书淡然一笑,好像势在必得,又好像随之任之。
“袁兄弟无需介怀,我还会在小镇待上几日,你若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