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糖葫芦
田野里,一个头顶着草帽的中年男人一遍遍弯腰举锄松土,每退一步,便种下一株幼苗。
男人皮肤黝黑,身材瘦弱,身上的短袖早已被汗水浸透,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乖巧文静的少年,个子不大,与陈碎明相仿。
男人叫温习,少年叫温如玉。
父子二人正是住在那个陋巷的另一户人家,那个送给陈碎明小红瓶的妇人便是男人的妻子,少年的母亲。
温习忽然放下手中的锄头,转过身一只手抻着腰,精疲力尽地问道,“儿子,累吗?”
素衣少年温如玉也跟着停下,手中的小锄头垂荡在膝盖旁边,擦一擦眼尾的汗水,酸了眼睛,“累。”
少年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从未抱怨过一句。
反倒是家中的妇人,和那些不明事理的人们,总是质疑和嘲笑这对父子,与其说是父子,其实更多的职责是指向做父亲的温习。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一个饱读圣贤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文弱书生会跑来田间和农民抢活干。
在他们以及他的妻子看来,他就是傻!傻得不能再傻!
可他也从未替自己辩解过什么,只有他的儿子温如玉,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怨,无条件地跟随在他的身后,一点一点长大。
温习抬起头看了眼快下山的太阳,长吁一口气,抽下肩膀上的黄色毛巾,替儿子擦了一下脸,然后走上岸,说道,“那行,今天就到这里,儿子,回家!吃饭!”
温如玉满脸疑惑,在他印象里,温习从来不会宽以待己,更不会惯着自己的儿子,但最近他总是这样,只要是儿子累了,他便放下锄头带着儿子回家,只要是儿子想吃好吃的了,他更不会像以前一样抠抠搜搜舍不得那几块铜板。
“爹,我想吃糖葫芦。”
男人朝身后伸出一只手,拉着儿子上岸,打趣道,“行!儿子,买糖葫芦吃!”
温如玉比那个陋巷里孤苦伶仃的落魄少年多了一分孩童该有的任性和脾气。
大街上,没有白日里人多。
天虽然还亮着,但有些家里已经点起了盏灯,吃着热气腾腾的晚饭,然后享受大把的饭后闲暇。
温习带着温如玉走在街上,小少年的目光一直扫荡着街上,眼神有些焦急,步伐急促。
温习侧脸余光历历在目,心中难免感叹,“我儿子原来也是个贪吃鬼啊。”
终于,小少年将小锄头系在身后腰间,然后小跑着奔向前方,来到一个举着稻草的老爷爷面前。
小少年仰起头,环顾一圈才发现上面只有一根糖葫芦,脸上的神色瞬间黯淡无光。
中年男人很快跟到少年的身后,笑嘻嘻地看着这个犹豫不决的少年。
“爷爷,糖葫芦只有一根了吗?”
“是的,今天就只剩下一根咯。”
卖糖葫芦的老爷爷转了一圈手里的稻草,上面果然只插着一根糖葫芦。
温如玉有些失望,低下头叹一口气,说道,“爹,还是算了吧。”
温习脸色一变,意外地问道,“你不是想吃糖葫芦吗?怎么又算了?”
温如玉平日里多半是去学堂读书,只有偶尔跟着温习去田里干活,平时都是家里的妇人带温如玉,温习自然不太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性。
“以前娘亲给我买糖葫芦,都是刚好还剩两串,我一串,阿明一串,今天只剩下这一串了,如果我有的吃,阿明却没有,我怕他难过。”
温习猛然间想起那个住在自己家隔壁的落魄少年陈碎明,在他的印象中,陈碎明的确与温如玉交好,似乎还有一个叫袁董君的少年,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结伴而行。
令他没想到的是,陈碎明在温如玉的心里竟然有这么的重要,可想而知,那个孤苦伶仃的少年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心性。
温习蹲下来与温如玉相视,眼神粗浅真挚地问道,“那你想好了,真的不吃?”
温如玉还是不争气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串色泽味美的糖葫芦,咽一咽口水然后低下头与男人对视,自作骨气地肯定道,“想好了,不吃。”
这时,卖糖葫芦的老爷爷忽然开口笑道,“那不如我再给你一只签子,一串有六颗糖葫芦,你分三颗一串,这样你的那个朋友不就也同样可以吃到了吗?”
说罢,卖糖葫芦的老爷爷从身后的竹篓里摸出一只签子,递到小少年的面前。
温如玉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地扭头看向温习,笑着说道,“爹!我可以反悔吗?”
温习大笑,站起身来拍拍胸脯,笑道,“爹请客!”
父子两个开开心心地回家,走到陋巷时,温如玉停在陈碎明的老宅门口冲男人使了使眼色,温习看了一眼儿子,便默契地继续朝自己家走去。
温如玉站在老宅门口,叩了几下,不见有人回应,他便效仿白日里袁董君那样翻墙入院,直接跳到陈碎明的老宅里。
房间里有一盏昏暗的蜡烛在燃烧,烛火下有两个人的身影,温如玉感到奇怪,这么多年除了袁董君和自己还真没什么人出现过陈碎明家里,而且看身材还是个女子。
温如玉小跑过去敲一敲门,那个瘦小一些的人影站起身来走向自己,拉开木门,林羡好坐在木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碗,碗里装着一点冒着热气的米饭,神情自若地看向站在门口的温如玉。
“阿明,你家里有客人啊……”
温如玉第一眼被这个正在吃饭的女子迷住,第二眼又变得尴尬不止,与那厚脸皮的袁董君截然不同。
陈碎明笑着让开,说道,“我们在吃饭呢,你吃了没?”
温如玉一只手拿着一串糖葫芦,一串只有三颗。
不知所措的温如玉愣了半天,突然伸出右手递给陈碎明,笑道,“我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这串糖葫芦给你吃,我就先回去吃饭了哈。”
陈碎明一脸茫然地接住那串糖葫芦,然后看着温如玉片刻不留地转身跑出小院,替自己关上院子里的木门。
屋子里的林羡好夹起桌上的唯一一盘青菜,一边问一边往嘴里塞,“他也是你的朋友吗?”
陈碎明点点头,把这串糖葫芦送到厨房,然后再出来回到位子上继续吃饭。
“他叫温如玉,是我的邻居,比我小一岁,我把他当弟弟。”
林羡好点头会意,接着问道,“那白天那个呢?”
一提起他,陈碎明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那个看起来高高大大的,叫袁董君,也是我的朋友,他可厉害,天不怕地不怕。”
“这么厉害,当真天不怕地不怕?”林羡好立马提起兴趣,放下碗筷双手撑着桌子半起身,眼神坚定地笑道,“那改天我去找他切磋切磋,赢了他,我岂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
陈碎明一听,立马放下碗筷连连摆手,非常认真地说道,“不行的不行的,虽然他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不会那么厉害的功夫,同龄人打打架还行,真要像林姑娘你一样比真本事,怕别要了他的命不可!况且……”
“况且什么?”
陈碎明左顾右盼,然后也半起身凑到林姑娘的面前,说道,“况且他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他其实特别害怕虫子,人也是极好相处的。”
林羡好皱着眉,坐下来打量一番陈碎明,问道,“陈碎明,你这样背后说人家坏话,可不算什么好男人哦。”
“不是的不是的,我并不是想取笑他的意思,我也不是谁都会告诉,只是林姑娘不一样,我是想让你知道他这个人其实挺有趣的,不想让你真的去找他比试。”
林羡好顿顿地点点头,接着问道,“好吧,那你呢?你怕虫子吗?”
陈碎明低下头,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道,“不怕的。”
就在这时,桌子的边缘爬上来一只黑虫,触须细长,极其恶心。
林羡好惊吓而起,随身抽出长剑,对着桌子就要一剑劈下去,随之大喊。
陈碎明立马伸手制止,喊道,“等等!”
林羡好迅速停手,看向陈碎明,略微恼怒地气问道,“干什么?”
“我家就这一张桌子了,女侠,饶了我吧。”
“……”
林羡好恢复理智,随手一挽便将长剑收回剑鞘当中,然后转身过去坐在小土炕上,双臂环胸,气呼呼地撇嘴说道,“那我不吃了,有虫子。”
陈碎明看着林羡好碗里的饭还剩一些,一边把虫子赶到地上,一边把那碗饭倒在自己空空的碗里,然后说道,“那我再去给你盛一碗,不然晚上会饿肚子的。”
林羡好撇撇嘴,假装没听见。
无奈地陈碎明只好愧疚的转身回到厨房,林羡好瞥了一眼厨房,有些昏暗,看不清楚他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厨房里面传来脚步声,林羡好立马又转过头闭上眼睛假装不在意。
陈碎明从厨房里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戛然而止。
闭上眼睛的林羡好忽然间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好奇地睁开眼睛一看,竟然是一串糖葫芦,虽然只有三颗,但香甜的味道已经充斥着半个屋子。
“糖葫芦?”
“嗯,你不吃饭那就吃糖葫芦吧,总比饿肚子强。”
陈碎明抻一抻手,示意林羡好赶紧接过糖葫芦。
林羡好忍不住咽口水,但还是没有动手,双眼又大又圆,目不暇接地看着陈碎明,撒娇似的问道,“你不吃吗?”
“我吃饱了,吃不下,隔夜的话会坏,所以还是你吃吧。”
陈碎明微微一笑,脸上的笑容让林羡好在这冷寂的老宅里感觉到一丝温暖。
林羡好笑嘻嘻地接过糖葫芦,原本假装气呼呼的样子荡然无存,现在的她更像是个在吃糖葫芦的小孩子。
“对了,林姑娘你几岁?”陈碎明忽然问道。
“嗯……我想想,今年十七。”
一只手拿着糖葫芦举在嘴边,一只手掰扯指头。
陈碎明感到一点意外,心里默默嘀咕着:想不到林姑娘比我大五岁……
林羡好见陈碎明一言不发,甚至还在发呆,便笑着调侃道,“按年纪,你应该叫我姐姐。”
陈碎明看着林羡好。
林羡好正过来与陈碎明面对面,笑道,“叫声姐姐听听。”
陈碎明扭扭捏捏说不出口,林羡好便踢踢腿催促道,“说呀,害羞什么。”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