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煎药
太阳慢慢落在西边。
小镇的西边有户人家,姓财。
据说他们财家也是外乡来的,财力雄厚、家底殷实,落户在这座小镇也算是半个养老。
财家初来乍到之时,财老爷的夫人很快就有了身孕,当时小镇上的一个青年道士给他夫人的腹中胎儿算上一卦,说是男婴。
财氏府邸上下所有人雀跃不已,财老爷更甚至万金酬谢,只是那道士不肯收下。
直到财老爷的夫人十月怀胎生下孩子,才发现原来是个女婴。自那之后,那个青年道士再也没有接过一笔正经单子,十年间他一直都是举着杆旗帜,搬一张木桌木椅,坐在街边算命,只是从未见他吆喝拉客,似乎也不愁吃不穿,一晃便是十年。
如今财家的女娃娃已有十岁,姓财名裴,只比陈碎明小两岁,父母健在,家财万贯,就这两点便已经是他落魄少年陈碎明比不了的。
陈碎明和袁董君来到财家大门前,崭新的红实木门,清晰可见的纹理一看就价值不菲。
陈碎明拉起门环扣了三下,然后二人退到台阶前等待。
过了一会儿门才被推开,迎面探出头的是一个胡子花白的中年男人,他是财府的老管家,姓李。
陈碎明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李叔叔,我们是来清账的。”
李管家愣在原地,黝黑褶皱的双眼好像在算计什么。
“陈碎明啊,哦哦对,还有十二坛酒钱是吧?”
李管家故作模样,虚情假意地推开大门,说道,“进来吧,我去和老爷说一声,然后取好钱再给你拿来,一坛酒是二十文钱,一共十二坛,那就是二百四十文,对吧?”
陈碎明眼角的余光瞟向身边的袁董君,虽然袁董君并没有发现,但他还是很默契地掰了掰手指,然后很快的地点头说道,“是的没错,二百四十文。”
老管家瞥了一眼高大的袁董君,脸色明显有些不屑,一声不吭就转身走向大厅那边。
陈碎明和袁董君之前也来过财府,是财裴小姑娘带他们两个穷光蛋来府上做客的,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陈碎明进了大门还一度认为并没有到财裴的家,进来的第一句就是问“阿裴,你家还要走多远啊?哪户是你家啊?”
这话把当时的财裴和袁董君笑得趴在地上翻滚,哭笑不得。
这次陈碎明和袁董君并不是来做客的,所以自然拘谨了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忽然,东边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上方飞出来一粒石子,打在袁董君的后脑勺上。
“诶呦!”
袁董君吓一大跳,一边摸着脑袋一边暴跳如雷地转过身左顾右盼,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袁董君一般不生气,但生气起来可不是善茬,所以如果不是他非常讨厌的人,他几乎不会生气。
“哪个傻子敢扔我!”
袁董君对着院内大声怒吼。
陈碎明则是被袁董君吓了一跳,顺着袁董君的视线望过去,相比之下草鞋少年显然更加心细一些,很快就发现那棵枣树上方,有一个人影若隐若现。
陈碎明拍拍还在手足无措的袁董君的肩膀,然后凑到他耳边说道,“树上。”
袁董君立马锁定院子中间最大的那棵枣树,定睛一看,果然有个小姑娘的身影躲在里面人影幢幢。
袁董君“哼哧”一笑,弯腰随手抓起一块石头,朝着枣树上砸过去。
只不过看似高大强壮的袁董君,居然没有将石头扔多高,而是只打在树桩上便落下地来。
袁董君和陈碎明的视线不在石头上,而是在枣树上方。
忽然,枣树里面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喊声。
“陈碎明!你居然帮着他欺负我!”
话音刚落,一个小姑娘从枣树上爬下来,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下磨蹭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
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泛黄,穿着一身朴实无华的黄衣,手里抓着一把弹弓。
她就是财裴,那个出生前被所有人都以为是男孩的女孩。
财裴比陈碎明矮半个头,比袁董君矮一个头。
财裴走到袁董君面前,仰起头,骂道,“还有你,袁!董!君!你才是傻子呢!敢拿那么大一块石头丢我,差点打中我好不好!”
袁董君憋着坏笑,一旁的陈碎明气笑道,“董君他心里有数,怎么会真的伤到你。”
财裴刚转眼看向陈碎明,袁董君又突然自拆擂台,阴阳怪气道,“是啊,万一真把小不点伤到了,我岂不是要给她当爹当娘,给她一把屎一把尿喂大?”
陈碎明捂着嘴憋笑,财裴则是小脸气的通红,两只小手抬起袁董君的小臂,隔着脏兮兮的衣袖一口咬了下去。
“啊!”
袁董君疼得怒摔手臂,财裴却怎么也不肯松开嘴,就那么死死咬着袁董君的手臂,嘴角还在不断上扬。
陈碎明见状立马上前拉开两人,一边扯一边哄,“阿裴你先松开,我告诉你个好笑的事情。”
财裴立马撒嘴,一脸厌恶地撇开袁董君的胳膊,满脸期待地望向陈碎明,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你说,什么好笑的事情?”
袁董君捂着胳膊眼神凶恶的瞪着财裴,动嘴无声,看口型好像是在骂骂咧咧,“这丫头属狗的吧,咬这么死。”
陈碎明清清嗓子,假正经似的凑到财裴身边,笑道,“前几日我和董君去河边抓鱼,结果河里面跳出来一只大蚂蟥,给他吓得摔在河里,裤衩子都裂了!”
财裴立马不可置信地望向袁董君,然后指着他大笑,“哈哈哈哈!袁董君,你屁股没着凉吧?”
袁董君上前两步一只手横过来,财裴往下一蹲躲了过去,一巴掌打在陈碎明的脸上。
三个人开始混战,你追我打,而陈碎明则是站在原地一边闪躲一边哈哈大笑。
过了会儿功夫,李管家拿着一本账簿和一袋叮当响的钱包走过来。
“陈碎明,这里是二百四十文,然后账面上的记录我就删了,你看成不?”
李管家将手里的钱包递给陈碎明,陈碎明接过手后并没有立马数钱,而是恭恭敬敬地点点头,“成,成,辛苦李管家了。”
财裴和袁董君停下脚步,都走过来,财裴瞥了一眼陈碎明,皱着眉问道,“陈碎明,你干嘛?把钱都拿走是想和张小语她爹一样逛窑子了?”
袁董君一巴掌拍在财裴的脑袋上,呵斥道,“胡说什么呢?小语她爹那是公事公办,怎么在你嘴里就是逛窑子了?”
财裴不服气了,两手叉腰趾高气昂地说道,“本来就是,难不成她爹抓犯人还能抓到窑子里去了?”
陈碎明现在最担心的是还躺在老宅里的那位女子,便拍一下袁董君的背,然后说道,“我们先走,还要去买药呢。”
袁董君点点头,转身之际最后冲财裴做了个鬼脸,吐出舌头阴阳怪气说道,“小不点,等下回看我不打得你回家哭爹喊娘!”
财裴也是同样做出鬼脸,两只手指拉着嘴角嘲笑道,“这本来就是我家,有本事你打我呀!”
陈碎明和袁董君带着那一袋钱离开财府,来到明珠街一间还算好的药铺买药。
陈碎明站在门口低头看了一眼荷包里的钱,心里还是忐忑。
袁董君则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店里,对着药铺伙计一边伸手抓着药柜里的药材品鉴,一边问道,“伙计,女人气血亏虚有没有什么补气补血的药?”
药铺伙计两只手往身上一擦,然后转身拉开药柜的木盒,依次介绍,袁董君一问价钱,全部跳过。
终于介绍到两副药,不仅补气补血价格也十分公道,袁董君脸上的厌恶之色突然转变,变得有些犹豫不决。
药铺伙计看着袁董君愣住,袁董君摸着下巴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模样,“便宜点呗小哥,你看这孩子这么小,你也不忍心赚他的钱吧?”袁董君伸手把身后的陈碎明一把拉到身边来。
药铺伙计实属为难,转身看了一眼掌柜的,只见掌柜的点点头,便答应了。
最后药铺伙计又将价格砍了一刀,袁董君立马变脸,爽快的一锤定音,然后转身一只手搭在陈碎明的肩膀上,得意洋洋地笑道,“阿明,快把钱交了,拿药,搞定!”
陈碎明也跟着展露笑脸,买好药之后,二人又回到陋巷里的老宅。
二人刚走到大门口,便看见那个红衫女子四顾茫然地站在房间门前,乱步走在院子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醒来了。
陈碎明提着药材,走过去惊喜地问道,“姑娘你醒了。”
红衫女子反手握着剑,剑眉星目,偌似溪涧,脸色有些发白,看着的确像是气血亏虚的模样。
红衫女子看着陈碎明,“你叫陈碎明?”
陈碎明点点头,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是书卷巷的陆先生和我说的。”
红衫女子轻飘飘转过身,回到屋子里,陈碎明和袁董君相视一眼跟了上去。
走到房间里,红衫女子坐在小土炕上,两只脚搭着摇晃,双手抻着两边,看向陈碎明说道,“我姓林,我叫林羡好。”
陈碎明乖巧地站在林羡好的面前,问道,“林姑娘,你认识陆先生?”
林羡好毫不掩饰,双臂环胸好不自在地笑道,“他与我家长辈颇有渊源,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和他做个交易,没办法,第一个条件就是让我来救你。”
“救我?”
“嗯,陆先生和我说他有急事抽不开身,所以让我暗中保护你,我嫌懒,便让我的剑看着你,你刚才遇到危险,是我的剑先出手救得你,我在客栈里歇息,听到动静才赶过来。”
林羡好说着说着,眉毛似乎微微紧皱,嘟起嘴有些气呼呼地说道,“谁知道这姓陆的给我埋这么大一坑,我还傻了吧唧往里面跳,差点把小命搭进去,好在赌上‘鉴玉压璞’的加持下勉强得了几分胜算。”
陈碎明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什么鉴玉压璞,什么大坑往里面跳,什么暗中保护,他一个也听不懂。
但他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眼前的这位林姑娘,救了自己。
陈碎明挤出一个笑脸,说道,“今天要不是林姑娘,我可能真的要死了,林姑娘,我答应过你的,欠你一条命。”
林羡好颤着身子,微微颤抖,“好肉麻,不过,你说的没错,你欠我一条命,打算怎么报答我?”
陈碎明缓缓低下脑袋,袁董君站在一旁更像是个傻愣子,林羡好环顾一圈发现房间里还真是家徒四壁,别说报答什么了,怕是连做饭煎药的家伙事都没有。
“罢了罢了,这个人情就先欠着,等日后哪天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再报答我吧。”
陈碎明又抬起头,重重的点头,然后把手里的药举到面前,微笑道,“那林姑娘你先休息着,我去给你煎药。”
林羡好点点头,“嗯”了一声。
陈碎明拉着袁董君一起走出房间,来到院子后面的草坪上,草坪过去有一处茅棚,茅棚下面有一个灶台,勉强能烧火做饭。
袁董君靠在茅棚下面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还会煎药呢?”
陈碎明一边往刷好的锅里倒水一边说道,“嗯,小的时候我娘生病,那时候我爹已经走了……我就找老药铺的孙爷爷求了很便宜的药,还请他教我怎么煎药熬药,后来,也就慢慢熟练。”
袁董君神色拘谨,不再轻描淡写地靠在茅棚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便刻意地挥挥手说道,“咳咳,怎么说你也算熬出头了,你看你现在长这么大,虽然还是比我矮,但也算高大威武,没什么人敢欺负你!就算敢,有我在你身边,我看谁还敢!”
陈碎明气笑道,“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还夹带私货。”
袁董君见陈碎明毫无压力,便放下心来。
陈碎明低头煎药,袁董君忽然拍膝说道,“哦对了,差点忘记我还有点事,那我就先走了阿明。”
没等陈碎明挽留,袁董君一溜烟的功夫就跑没影儿了。
陈碎明无奈地只好自己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板凳上煽风点火,本就粗糙的脸蛋更是抹上了一层黑灰。
红衫女子林羡好从房间里出来,走到陈碎明的身后驻足不前,凝视着这个正在为自己煎药的少年。
陈碎明心无旁骛,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
林羡好忽然走进茅棚,靠坐在小木桌上,看向陈碎明,说道,“你这般不警惕,出了小镇只会死的更快!”
陈碎明好像并没有被林羡好吓到,虽然没有提前察觉到她的出现,却也并没有被她的出现而惊吓到,甚至一点意外之色都不曾有。
“林姑娘,你怎么起来了?”陈碎明神采飞扬,“你现在身子正弱,要好好躺着才行。”
林羡好不耐烦地摇摇头,皱着眉,“本姑娘还不至于这么矫情,话说你这锅里熬的什么药?”
灶台上的铁锅热气腾腾,白烟缭绕,一股浓重的苦药味非常刺鼻。
林羡好探出头闻了一下便缩回脑袋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这么难闻,你熬毒药呢?”
陈碎明撇撇嘴,喃喃道,“我娘说,良药苦口。”
“我就不相信什么良药苦口,修炼之人,以气护体,哪里需要这么难闻的药材来治病疗伤了?”
林羡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陈碎明如何回答。
陈碎明半天也憋不出个字来。
安静了半天,林羡好摆手说道,“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的,怎么还生气不理人了。”
陈碎明一哆嗦,满脸疑惑地看向林羡好,问道,“什么?我没生气啊,只是刚才火候到了,得专心看着点,不然没熬成或者熬过头了,都不行。”
“……”
林羡好也愣住,这个少年看着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傻,但为什么相处起来就是会觉得他傻傻的,一点道理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