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变革 变革
大碗又装满了酒,何冲再次一饮而尽,双眼却直直看着外面,外面阳光明媚,照着门外沟里的污水,泛着异样的光芒。墙头上有簇不知名的小花迎风傲立,尽情绽放,呈现出生命最精彩的那一瞬间。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种爱恨交织的神情,仿佛有个人就站在这高耸的青灰色墙头上,向他微笑,向他挥手,衣袂飘舞,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他慢慢站起,痴痴的看着,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右臂一点点的抬高,似乎想随墙上的那个人腾空而起。可是他的神智却在强烈约束他的行为,仿佛他抬起了手臂,便是在做不可饶恕的罪行。他的手臂越抬越慢,骨胳也发出响声,似乎手肘上挂着千钧巨石,不允许他举起来。他俊朗的面孔,也开始扭曲变形,流淌着一道道汗水。叶枫吃惊地看着他诡异,恐怖的表情,心中突突乱跳,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样子。何冲的手臂忽然重重落了下来,捶在桌子上,哽咽着说道:“我做不了万众瞩目的大英雄,我只想躲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做个普通的凡人。”
泪水夺眶而出。尽管叶枫不清楚他的来历,但见何冲气宇轩昂,显然是名门望族之后。想必是他父亲望子成龙,不愿他做坐吃山空的败家子,故而让他肩负重任。而何冲少年心性,向往的是不受约束的自由生活,他父亲对他的殷切期望,在他看来,自是难以接受的枷锁,当然要竭力抗争。作为局外人的叶枫,根本就无法插手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于是他低低垂下头去,一小口一小口地饮着酒,仿佛不知道何冲在说什么。何冲也不需要他表态,慢慢抹干脸上的泪水,收敛起变化激烈的表情,低声说道:“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
叶枫淡淡道:“是人就有七情六欲,难免会有摔杯子,掀桌子的时候。”
何冲微微一笑,道:“他天潢贵胄,武功高绝,侠肝义胆,一言九鼎,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只有他才能拯救江湖,领袖江湖。”
叶枫心里又突突乱跳,已经猜到了何冲所说的人是谁,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何冲笑而不答,话题一转,道:“光靠对武林盟修修补补,压根就无济于事,至多延缓几年变亡,只有变革,这个江湖才有重生的希望。”
叶枫笑了笑,道:“请问该怎么变?”
他最想知道变革的对象是谁?谁将是变革成功的受惠者?是千千万万的普通大众,还是仍然一小撮自诩为精英的人?假设仍是那一小部分人得利,和当下的武林盟有什么区别?正如戏文中所唱的,打倒了那个罪该万死的地主土豪,尔后领头大哥占了他的家产,睡了他的婆娘,变成了新的地主土豪。何冲道:“联合诸多的小门派,大家合力拧成一股劲,便是股极大的力量。”
叶枫沉吟道:“大家一盘散沙,各有各有的打算,联合起来谈何容易?”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利益诉求,就像天南地北的人,坐在一起吃饭,要烧制出一桌都适合大家胃口的菜肴,难度当然可想而知。何冲道:“利益就是大家最终的目的,只要人人都觉得有利有图,何愁怕没人出力?就像上阵杀敌,对士兵讲一大堆忠君为国的空话,还不如砍敌人一个脑袋,赏银十两更来得有效。”
叶枫点点头道:“好像有些道理。”
何冲道:“武林盟之所以形成今天的局势,是因为经过数百年博奕、整合、吞并,从而形成了以两大长老会,五大门派为首的利益集团。所有的权力,财源皆由他们把持,小门派根本就没有出头机会,纯粹是可有可无的摆设。”
叶枫道:“不错。”
何冲道:“所以一个好的游戏规则,应该是每个人都能加入当中,并非只有几个人霸占了大舞台,而其他的人,只能坐在冷板凳上,瞪着眼睛看热闹。”
叶枫道:“所以就该变革,凭什么权力只掌握在一小撮人手里,任他们胡作非为?”
随即便觉得不妥,摇头说道:“要他们交出手中的权力,谈何容易。”
何冲道:“因此大家才要联合起来,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
他说得极其平淡冷静,却掩饰不住一股迎面扑来的杀气,争权夺利,永远是白骨如山,血流成河,有多少人要为这场斗争洒热血,抛头颅?有多少人要成为孤儿,寡妇?叶枫双眼望着门外,忽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这个江湖沉闷得太久,宛如一潭死水,从里到外散发出一股腐臭,是时候扔进一块石头,让它荡起层层的涟漪了。叶枫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挺起了胸膛,只要能让大多数人获得做人的尊严,纵然是死又如何?只要死得有价值,前面便是条不归路,亦要义无反顾走下去。他拿起酒壶,倒满一碗酒,一饮而尽。又倒,又饮,连饮了五六碗,只觉得热血沸腾。何冲拍着桌子,放声高唱:“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薛萝秋月。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叶枫听他唱得激昂豪壮,不由自主跟着哼唱起来。众人被他们的气势所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就连掌柜,小二也和上几声,瞬时间小酒馆豪气冲天,散发出浓郁的男人气息。何冲一曲唱毕,意犹未尽,跳到了桌子上面,挥动着双臂,大声高呼道:“变革!变革!”
叶枫根本就不懂变革的真正意义,只是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对武林盟充满了深深的失望,觉得当今大势,当真非变不可,也跳到桌上,振臂大喊:“变革!变革!”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怒喝道:“天下太平,繁华似锦,百姓安居乐业,变什么革?你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叶枫抬眼望去,只见两人快步抢入店内,正是何冲的两位监护人,贾平和高欢。他们挥舞着拳头,对着众人恶狠狠的道:“谁教你们说大逆不道的话的?都给我闭上嘴巴。”
贾平“砰”的一拳,只见一张杉木桌子,登时破了个碗大的洞口,众人大吃一惊,人人面如士色,闭上了嘴巴。温暖,热闹的酒店,忽然变得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何冲一见到了他们,仿佛见到克星一般,脸上的豪气荡然无存,无声无息的从桌上跃下,轻轻的坐下。手握着大碗,眼中又充满了厌恶、茫然的神色。忽然“啪”的一声脆响,大碗四分五裂,碎瓷片刺入他的肌肤之中,鲜血流了出来,可是他浑然不觉。对他来说,或许失去自由,比失去生命更为可怕。贾平,高欢异口同声道:“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听起来柔软舒服的语气,却有股无法形容的萧杀,冷峻。何冲叹了口气,道:“好!”
转头看着叶枫,苦笑道:“抱歉,又搞得虎头蛇尾了。”
叶枫哈哈大笑,道:“我已经尽兴了。”
大笑声中,他走了出去。叶枫先到打铁铺买了口长剑,此时酒意涌了上来,身上躁热不安,忍不住在长街飞奔起来。已是午后,路上行人极少。叶枫尽往僻静之处奔去,四处更是静悄悄的,竟是一个人也无,繁华如梦的洛阳城,此刻就像一片荒芜人烟的大漠。不一会儿,浑身出汗,叶枫一时兴起,足尖一点,拨起身子,使出华山轻功身法,在层层叠叠的民房顶上施展开来,飘逸灵动,恍如游龙。人在高处,清风拂面,衣衫摆动,真有种我欲乘风而去的感觉。只见大半个洛阳城收尽入眼底,锦绣繁华,屋宇鳞次栉比,宛如画卷一般,说不出的秀丽壮观。叶枫心头舒畅,忍不住发出几声长啸。忽然从屋内冲出几个衣裳不整的男女,叉着腰立在街道中央,冲着他大喊:“大哥啊,你会不会做人啊?在屋顶上又吵又闹的,还让不让人睡觉?我们晚上还要干大事呢。滚你妈的蛋!”
叶枫哈哈大笑,在屋顶上放足飞奔,众人看来,便如腾云驾雾似的。须臾之间,叶枫就到了他和赵鱼投宿的客栈。老板和几个伙计正趴在堂内的桌子上,呼呼大睡,脸上均露出快乐满意的笑容,下巴积着一滩亮晶晶的涎水。不消多说,要么是梦见隔壁年轻貌美的寡妇,晩上约他们诉说衷肠,要么是梦到自己时来运转,财运亨通,成了帝国第一首富。叶枫不由想起那天做白日梦被余观涛生擒活捉的荒唐样子,忍不住嘴角含笑,心中暗道:“不知师父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做过春梦?有没有被师母发现过?师母她有没有拎过师父的耳朵?师父一心建功立业,纵然在做梦,亦是与各位大佬讨价还价,寸利必得。”
一时克制不住,禁不住放声大笑。众人骤然被惊醒,抬头见得叶枫,齐齐“呀”的一声,全跳了起来,神情甚为惊慌,好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叶枫笑道:“对不起,你们继续。”
大笑声中,他“笃,笃,笃”的上了二楼。岂料他才走到楼上,却听得一声异常响亮的唿哨,楼下的老板和伙计一跃而起,一发奔出店外。在接二连三的乒乒乓乓声中,一扇扇门窗全被关闭,并且有人紧接着用厚厚的黑布蒙住了门窗,挂上了锁链。明亮的客栈登时一丝光线俱无,什么也看不见。叶枫大吃一惊,急忙转身,手掌一按栏杆,准备跃了下去。突然间响声大盛,也不知有多少暗器从黑暗中向他射来。叶枫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长剑出鞘,护住全身,那些暗器纷纷从他头顶飞过,嗤嗤嗤的钉在木板打造的墙壁上。叶枫心中忽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暗道:“看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他正要站起,斜刺里忽然有人向他奔将过来,数把兵刃向他刺至。叶枫就地打了个滚,心中诧异无比:“是谁在暗算我?”
忽然背后风声劲急,有人竟用兵刃刺穿墙壁,向他后背捅来。疾冲过来。叶枫心想:“想取我的性命,没那么容易。”
长剑转到身后,剑尖抵着木板,狠狠地拖了过去,墙壁被他开了个大口子的同时,那些偷袭他的人亦遭了殃,皆是手腕中剑,兵刃坠地,长声惨叫。就在此时,十余根长矛从楼板下突了出来,意欲把他双脚钉住。叶枫早有防备,翻了个筋斗,左手五指如钩,牢牢抓住楼梯横梁,长剑斜斜削了出去,十余根长矛均被横腰斩断。那些人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胸口剧痛,皆被叶枫踢飞出去。叶枫大声叫道:“有种的,都给我滚出来!”
只听得一人冷冷道:“给上!”
叶枫听音辨位,笑道:“好!”
松开左手,长剑一抖,循着声音的方位刺了过去。身在半空之中,左右各有几人向他发起攻击,出手狠辣,竟然要置他于死地。叶枫早已怒气上冲,猛地发出一声霹雳般的大喝:“挡我者死,让我者生!”
长剑卷起一股劲风,犹如一根坚不可摧的铁棍,横扫了出去。那几人闪避不及,惨叫倒地,显然伤得极重。叶枫叫道:“不怕死的便来!”
他连叫了几遍,却无人应答,只有受伤的人在地上大声呼喊,咒骂,叶枫慢慢落下身子,长剑在周身划了个圈子,确保丈余之地并无埋伏,哈哈大笑道:“我就这里,那又如何?”
忽听得一人怒骂道:“你的手下都他妈的是一群草包,饭桶,除了会玩女人,收黑钱,还会做甚?”
叶枫一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哼了一声,道:“玄大侠,你什么时候学会做缩头乌龟了?武林盟不是一直提倡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么?有本事就出来和我单挑!”
玄铁石厉声道:“大家听好了,华山派叶枫勾结魔教中人,与武林盟公然为敌,大家莫要顾虑,杀了他便是为民除害,申张正义。”
叶枫冷笑道:“果然大言不惭得紧,你有什么资格杀这个人,杀那个人?我的命运由我自己来作主!”
玄铁石道:“因为正义站在我这一边,因为我代表的是真理!”
叶枫哈哈大笑,玄铁石怒道:“你笑什么?”
叶枫笑声一收,厉声道:“你这么刁蛮任性,你妈知道么?”
黑暗之中,不知是谁克制不住,忍不住笑了出声。玄铁石怒道:“上官笑,你是怎么管教下属的!”
上官笑道:“谁他妈的再笑,我打落他满嘴牙齿!”
心道:“你这么刁蛮任性,你妈知道么?”
玄铁石叫道:“杀了姓叶的!”
又有几人向叶枫扑了过来。从兵器所发出的声音来判断,竟有七八种之多。刀、鞭、拐、钩、短枪、流星锤、狼牙棍……只听得周身都是兵刃劈风之声,纵然他武功再高,也无法一一招架闪避,况且当下身处漆黑之地,更是大打折扣。上官笑干笑几声,道:“康老二,真有你的,好一条盲人骑瞎马之计,回头我便升你做长老。”
康老二道:“能替帮主分忧解难,是做属下的职责。”
叶枫不由得心念一动:“我看不见,他们就能看见?老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
待众人慢慢逼近,提起一口气,骤然拨起身子。他一拨起身子,却听得下面风声呼呼,响起兵刃碰撞,剁骨入肉,以及不绝入耳的惨叫声,原来众人料不到叶枫居然会跃起身子,一时收势不住,自相残杀,乱成了一团。玄铁石怒骂道:“康老二,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居然想出了个这么好的馊主意。”
接着康老二发出一声惨呼,想必倒了大霉。上官笑喝道:“都是废物,蠢材,一点用也没有,还不点灯?”
有人应了一声,赶紧点起灯火。只见不大的客栈竟然有近百人之多,皆是神都帮教众,楼上楼下,刀光闪耀,把守着各处要津。叶枫极少见过如此大的阵势,大场面,见得玄铁石人多势众,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心头怦怦乱跳,冷汗一道道涌了出来。玄铁石大马金刀坐在一张椅上,重剑横在膝上,满脸杀气,威风凛凛。他脚下倒着一人,一道剑伤从额头一直拖到小腹,几乎将整个人分成两半,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倒霉的康老二?上官笑,霍守业,周定邦三人垂手而立,分立椅子左右,惶恐不安。包括玄铁石在内,每个人的脚上都穿着双钉鞋。叶枫暗自一怔,心道:“敢情他们想踩我的脚背,踢我的膝盖,只要我站不起来,他们就毫不畏惧了。”
还有十余名教众立在角落的阴暗处,手中提着只大桶,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叶枫寻思:“还算有点人情味,喝了断头酒,让我安心上路,可是有酒,无饭,无肉,我怎么吃得下去?”
玄铁石见他神色慌张,锐利的眼睛带着种冷酷的快意,冷冷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今天你进了这个门,你便休想活着走出去。”
叶枫被他一气,不由热血上涌,豪气顿生,哈哈一笑道:“待会儿我要大摇大摆走出去,我不想待的地方,谁也留不住我。”
上官笑喝道:“你的同伙在哪里?把姚大通藏到什么去了?”
原来他们寻赵鱼不着,便在客栈设下埋伏,守株待兔,神都帮耳目众多,要打探出一个人的落脚之处并非难事。叶枫听得赵鱼平安,心下甚是欣慰,笑道:“叫我三声爷爷,我便告诉你。”
上官笑怒气冲冲,道:“你……你……”却又忌惮叶枫的本领,不敢上前。玄铁石道:“你不说也无妨,只要他在洛阳城,他就逃不脱我的手掌心。”
叶枫笑道:“玄大侠当真威风得紧,便是秦盟主也没有你风光,你不去当武林盟主,真是大材小用了。”
玄铁石阴森森道:“你少在我面前挑拨离间,我恩怨分明,既不图名,又不谋利,从不打击报复别人,只图江湖能够安宁太平。谁胆敢扰乱江湖秩序者,我必诛之。我杀你便是代表武林盟,代表秦盟主来杀你。”
这几年他打着武林盟旗号,公报私仇,趁机铲除了不少异己,冤杀了不少人。在他眼里,杀一个人还不容易?随便扣上一顶与武林盟为敌的帽子即可。以正义之名杀人,甚至比滥杀无辜更为可怕。叶枫连连拱手作揖,道:“玄大侠,我怕得紧,求求你饶了我罢!”
玄铁石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也怕死?”
叶枫一本正经道:“我比任何人更怕死。”
玄铁石道:“只要你交出姚大通,杀了魔教妖人,我就饶你不死。”
叶枫皱了皱眉头,沉吟道:“这……这……岂非卖友求荣?”
玄铁石道:“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世上有比它要划算的事么?”
叶枫叹了口气,道:“出卖朋友的事,我万万不能干的,否则我这一辈子,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被别人戳着脊梁骂。”
玄铁石森然道:“这不叫出卖,是识时务,有魄力,记得我有个朋友,做了件有损武林盟的事,我二话不说,一剑便剁了他的脑袋。”
叶枫道:“玄大侠雷厉风行,令人佩服。”
玄铁石道:“要想公正严明,就必须铁石心肠,不懂的人骂我屠夫,刽子手,懂我的人赞我铁面无私,是武林盟的定海神针。”
叶枫笑嘻嘻道:“还有没有更好的变通办法?”
玄铁石道:“有,除非你让我,一剑剁下你的脑袋。”
叶枫长笑一声,道:“玄大侠除了剁脑袋,还会做甚?想让大家衷心拥戴,不是靠残暴的手段,而是用仁慈的心去感化别人。”
足尖一点,连人带剑合为一体,疾向玄铁石胸口刺去。心中却响起了一个声音:“变革,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