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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男儿到死心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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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枫发现,赵鱼笑得再灿烂,眼中仍有一丝淡淡的忧郁,或许是他坎坷曲折的人生,让他无法彻底放松,真正开怀大笑。如今他眼中的哀伤更浓了,被同僚构陷,浪迹天涯,居然没有一蹶不振,委实强于常人。叶枫眨了眨眼睛,问道:“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

    赵鱼摇了摇头,道:“古来利与名,俱在洛阳城。”

    他浅呷了一口酒,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叶枫又惊又喜,双眼发亮,道:“原来你在洛阳做捕头,恭喜、恭喜!”

    赵鱼放下了酒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想在洛阳打一只大老虎。”

    叶枫一听到“大老虎”这三个字,忍不住全身一震,失声叫了出来:“大老虎?”

    心道:“上官笑欺男霸女,狂悖无道,他便是洛阳城最大的老虎。若是赵大哥能他扳倒,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赵鱼沉声道:“对,大老虎,一只非常大的老虎,只要把它拿住了,恐怕天下都将为之震动。”

    叶枫左右观望了几眼,确定并无别人注意他们,压低声音问道:“神都帮的上官笑?”

    赵鱼笑了笑,道:“他至多是条会咬人的疯狗,一辈子也成不了大老虎。”

    叶枫一怔,听赵鱼的口气,这大老虎地位极高,就凭赵鱼微薄的力量,能扳得倒这大老虎?又见赵鱼目光炽热,显然期待与他并肩作战。可是他已经并非一个月之前,走投无路,狼狈不堪的叶枫,而是未来的华山派掌门人。当下他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把华山派的利益放到第一位,再说华山派已经定下平稳发展的路线,他倘若跟着赵鱼去打老虎,岂非增加了不可预测的变数? 他们虽然是结义兄弟,但是所谓的兄弟义气,决不可以凌驾于一切。在大是大非之前,赵鱼是赵鱼,他还是他。此时此刻,赵鱼充满希冀的目光,在他看来,却如两把要命的钢刀。叶枫微微将脑袋侧到一边,随便把板凳往外移了半尺。赵鱼道:“你有没有欲望?”

    叶枫不由脸色一变,在“温柔乡”面对那些艳女的诱惑,他几乎无法自持,算不算欲望? 每个人的一生,是不是都在为欲望奋斗?买大房子、升官、赚大钱,是不是追逐欲望的一种方式?赵鱼见他脸色变化不定,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人都有欲望,你有,我有,只不过每个人面对欲望,所表达的方式,是大不相同的,有的人赤裸裸的豪夺巧取,有的人比较含蓄内敛而已。”

    叶枫一张脸似在发烫,目光迷离,欲望,欲望,难道是人类永远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过了良久,他才艰难挤出一句话来:“是的,每个人都有欲望。”

    赵鱼道:“有人喜欢美色,有人喜欢权力,有人喜欢金银珠宝,有人喜欢纵情山水,你所喜欢的,便是你的欲望。”

    叶枫忍不住问道:“你的欲望是什么?”

    赵鱼又浅呷了一口酒,一字一字说道:“我的欲望是很当大很大的官。”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在底层见到了人间太多的疾苦,有时候想去帮他们,偏偏有心无力,想真正替百姓办事,就必须做更大的官,拥有更大的权力。”

    想救溺水的人,至少自己得有一身好本领。想去改变世界,要么有足够多的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要么有极大的权力,强行推广自己的理念。那些幻想靠情怀与理想,让世界变好的人,岂不是高谈阔论,在耍嘴皮子么? 他之所以在一个地方呆不长久,经常被那些浑身腐臭的官僚革掉职务,扫地出门,难道不是因为地位弱小,在别人眼里无足轻重么?还有谁比他更知道大权在握的重要性?叶枫不敢接话,心里在想:“当你手握大权,会与今日一样单纯么,人是会变的。”

    赵鱼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屋檐下明亮的灯火,道:“我长得既不丑,脑瓜又不笨,为什么一直在泥泞里挣扎,而无法出人头地呢?”

    叶枫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你的错。”

    赵鱼笑了笑,道:“其实我只肯低下头颅,有些事昧着良心去做,鲜衣怒马,功成名就并非很难的事。”

    叶枫手握剑柄,冷冷道:“倘若你一低头的话,便不是值得我尊敬的赵大哥了。”

    赵鱼苦笑道:“做不成你的大哥是一回事,只怕我的爹娘都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他们尽管一辈子贫穷、老实,但一直要我活得堂堂正正,决不许以阴谋诡计的手段,去达到任何一个目的,再小也不行。”

    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眼中竟泛起了泪光。叶枫道:“所以你要打大老虎?”

    赵鱼道:“只要我打倒这只大老虎,自然会有人注意到我,会给我大施拳脚的机会。我不相信庙堂上只有昏庸无能的官员,而没有一心想为国家办事的好官。就怕你自己不会发光发热,无法引起别人的关注。”

    他一直过着穷得发疯的日子,忍受着上司及同僚的讥笑和排挤,却从不争辩,从不解释。他知道那些曾经嘲讽过他的人,终将淹没在浩瀚的历史云烟之中,不留下任何来过的痕迹。而他赵鱼的名字却会被世世代代传颂下去。 叶枫红着脸,道:“可是……可是……”想起自己无能为力,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赵鱼盯着他,道:“几亩薄田一圈猪,老婆孩子热炕头,难道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叶枫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没甚么抱负理想的人,最好能有份可以维持生计的安稳事业,不要死在别人的刀剑,能够在床上咽气,足矣。 至于封妻荫子,名垂青史,却是想也不敢去想。赵鱼道:“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一个人不做些事业,以后他的儿孙拜奠他的坟墓,看着平淡无奇,寥寥数句的墓铭志,也会感到羞愧啊!”

    叶枫被他说得热血上涌,心道:“倘若和赵大哥扳倒了大老虎,对华山派百利而无一害。华山派不仅可以扬眉吐气,提升江湖地位,而且我去杭州见岳重天,无形中多了不少筹码,最要紧的是,可以增加我这个华山派未来掌门人的威望。平稳发展,不等于什么事也不去做啊?”

    笑道:“被儿孙唠唠叨叨,我的棺材板也要压不住了。”

    十一月初四,晴,碧空如洗。黄历写道:“百事皆宜”。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风中充满了沁人心脾的花香,花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两人在城中东绕西转,经过几条长街,来到一条又窄又深的巷子之中,耳畔忽然响起琅琅的读书声。 只见两边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巷子尽头,是个好大的院子。当中种一大片竹林,迎风摇曳,雅致天然。竹林右侧是个方圆十余亩的池塘,几只野鸭悠然荡着水波,猛地一头扎入水中,激起无数水珠,过了良久,钻了出来,悠悠地整理着羽毛。 空中一朵朵洁白的云朵,倒映在碧绿的水面上,宛若盖着一床白色的被子。竹林左侧空地里,立着一块丈余高低石碑,上面写着“天下才子,尽出白鹿”八个大字,下面密密麻麻刻着几百个小字,也不知写了什么。 赵鱼哈哈一笑:“这是洛阳最有名的书院‘白鹿书院’,我以前曾在这里求学一年,一听到读书声,便想起当年调皮捣蛋,吃教授戒尺的故事。那时候怨怪他们管得严,如今想起来是我自己荒唐得很。”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心,仿佛被戒尺打的疼痛,尚未消除。 叶枫心道:“要我读书,那是万万不成的,书中的那些字只认得我,我却认不得他们,当真头痛头痛。师父常言道,书就是输,要输(书)做甚?有天晩上,我一时手贱,拿了几撂书做枕头,结果第二天赌钱,输得一干二净,果然是逢书必输啊。”

    赵鱼轻车熟路,领着叶枫往里走去,一路上讲些书院的历史典故,以及自己在书院里的少年往事,叶枫从未进过学堂,只听得心往神驰。两人转弯抹角走了好一阵子,穿过几道长廊,几个庭院,耳中尽是莘莘学子的念书声。叶枫心道:“切记切记,这几天莫要赌钱。”

    赵鱼一时性起,跟着摇头念吟起来:“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栊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

    念到后来,赵鱼哈哈大笑道:“辛老先生的词亢长不说,历史故事又多,什么唐玄宗杨贵妃,汉昭君出塞,最可恨的还引用了开元天宝年间,善弹琵琶的艺人贺怀智。乱七八糟的,我一个也记不住,被教授狠狠的痛打了一顿,颜面尽失,不知今天谁会倒霉?”

    又行了一程,耳中已听不见琅琅读书声,只见前面单独建着幢院落,灰墙绿瓦,说不出的威严。外面砌着一人高的围墙,也不知里面隐藏着什么。四下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只听得偶尔之间风吹树叶,发出沙沙之声,好像是独立在“白鹿书院”的另一个世界。院子门楣上面刻着“人杰”两个大字。 叶枫一怔,心道:“人杰对朝宗,岂非妙极了?”

    赵鱼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反复整理着自己的衣裳,唯恐有甚么失礼之处,道:“能在这个院子里读书的,都是书院中数一数二的学子,以前我常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看看有什么神奇之处,却总是被学究追得无路可逃。”

    叶枫忽有同感,心道:“我每次到朝宗院,还不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赵鱼放低声音,道:“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叶枫“刷”地一声,拔出长剑,朗声道:“我堵前门,你堵后门,千万别让大老虎跑了。”

    心道:“坏人最爱走后门,做旁门邪道的事,这份功劳就送给赵大哥吧。”

    赵鱼苦笑道:“里面都是德高望重的教授、学究,兄弟万万不可鲁莽。”

    叶枫一拍额头,笑道:“原来大老虎改行去教书了,还混了个德高望重的名头,老虎挂念珠,终究是假慈悲,迟早会吃人的。莫非大家的眼睛都瞎了么?赵鱼道:“有个教授,他掌握着老虎的线索。”

    叶枫道:“原来这个教授是个穷光蛋,所以想发个大财。不是说教人学问的学究,替人看病的大夫,黑白通吃的捕快,是最会赚钱的么?看来这个教授不是自命清高,便是为人太差劲。”

    赵鱼笑道:“我以前做捕快,还不是口袋空空?”

    两人正聊得正劲,忽然听得院门“吱”一声轻响,只见十余名青年学子,不疾不徐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昂起脑袋,神情倨傲,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人,能让他们看得起的。 叶枫不觉心中有气,暗道:“多读了几本书,便很了不起么?功名未成,就目中无人,以后功成名就,岂非更不得了?你们这些人去当官,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官,就算不做贪赃枉法之事,想必亦是冷漠无情之人,不会把别人的疾苦放在心里。能温暖别人的人,纵使目不识丁,亦是大丈夫、好男儿。”

    好像与他们斗气似的,也昂首挺胸,双眼望天。赵鱼暗自好笑。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脸容削瘦,身材高挑,留着花白胡子,腋下夹着几本破旧线装书的老者,慢慢的走了出来。他似乎得了什么大病,鼻中不断喷着粗气。叶枫心道:“落魄潦倒到这种境地,大概是不愿丢失文人的骨气。”

    赵鱼忙一个箭步,抢了上去,双手稳稳扶住了他,低头叫道:“姚教授,你好。”

    他转头对着叶枫说道:“这就是桃李满天下,风骨峭峻的姚大通,姚教授。”

    叶枫不敢怠慢,一揖到底,道:“姚教授,你好。”

    姚大通张着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们,满脸的迷茫,问道:“我认识你们么?你们是我的学生么?”

    赵鱼道:“在下捕头赵鱼……”姚大通脸色突变,哼了一声,道:“我向来遵纪守法,你找我做甚?”

    转身就走。 赵鱼淡淡道:“我是为大老虎而来的。”

    姚大通身子一震,冷冷道:“老虎在山上,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赵鱼提高了声音,道:“难道教授不想将那人绳之以法,就任由他逍遥法外,善终到老?”

    姚大通地直直看着他,神情忽然变得桀骜不驯,双眼咄咄逼人,犹如两把锋利的快刀,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和方才病怏怏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叶枫不由吓了一跳:“好犀利的眼神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人物? ” 姚大通哼了一声,冷冷道:“就凭你一个小捕快,也能和他对抗?”

    赵鱼道:“在下的确微不足道,但我有一身正气,而且敢拼命。”

    世上永远有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邪不压正,正义永远是最后的胜利者。一个既有正义感,又不怕死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战胜的? 叶枫收敛起笑容,登时肃然起敬,他一向尊敬有侠气的人,这种人才是社会的脊梁,才是社会的希望。他们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风卷残云,妖魔远遁。 姚大通道:“有些事光有血性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奇迹般的运气,才能战无不胜。”

    --他的势力遍布江湖,只要他愿意,收拾微不足道的赵鱼,便如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赵鱼握住叶枫的手,挺起了胸膛,一字一字说道:“因为我有亲密无间的好兄弟,我们同心合力,无坚不摧。”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叶枫吃惊地看着他,从来也没有看过沉着冷静的他如此兴奋激动。兄弟,多么令人骄傲,热血沸腾的字眼啊! 叶枫忍不住也差点流出泪水,他慢慢挺起了胸,他忽然心里充满了决心,如今世上是不是已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的了? 姚大通冷笑道:“我的人生,所有的不幸,全是由我的好兄弟造成的,你难道不知,成也兄弟,败也兄弟?”

    他那张苍老的脸忽然扭曲变形,看来说不出的诡秘可怖。他是不是有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他的兄弟是不是曾经给他带来痛苦和灾难?姚大通接着道:“倘若你想把希望寄托在兄弟身上,你已经注定失败了。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一个人搞得定,为什么非得再拉一个人进来,给自己添乱子呢?”

    他挥了挥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你们还是走吧,我很不看好你们。”

    叶枫怒道:“你凭什么要把你的经历,强加到我们身上?凭什么质疑我们的兄弟情?”

    姚大通眼睛瞟着他,问道:“你们两人合作,出于何种原因?倘若是因利而聚,那么也将利而散。”

    两人不觉一怔,均在心中反问自己:“我们是为了利益,走在一起的么?”

    姚大通冷笑道:“世上没有无欲无求的人,每个人都有贪心,欲望。”

    贪心,欲望足可以摧毁任何感情。叶枫大声道:“你到底想和谁合作?”

    姚大通道:“有实力,靠得住的人。”

    叶枫微笑道:“你总算碰对人了,华山派的实力够不够?靠得靠不住?”

    姚大通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华山派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

    叶枫道:“不为什么,我兄弟的事,便是我的事。”

    他接着又道:“我始终相信世上有真感情,只不过你运气不好,遇人不淑而已。”

    赵鱼只觉得喉咙仿佛让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心里暖暖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姚大通怔了良久,道:“好,我姑且信你们一次,但愿我能为你们带来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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