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但是,这好像是他融不进的世界。</p>
摇曳的舞蹈还在继续,大约是进入了高潮部分,回廊上的人不减反增,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p>
一片热闹中,奚陵却垂下了眼眸,转身准备离开。</p>
忽然,一直垂在身侧,无论是在地牢输魔气,还是来酒楼后搭扶手,都始终没再使用过的右手毫无预兆地被人牵了起来。</p>
奚陵懵了一下,顺着手掌往上看,看到了白桁认真的侧颜。</p>
好像起风了。</p>
皎皎月光挥洒,照进了酒楼回廊这并不起眼的一角,白衣公子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舞,他回眸,一张虚弱苍白,但病得很好看的脸上带着迟钝的迷惑。</p>
而他的对面,比他高了一截的黑衣男人眉眼深邃,冷峻沉默。</p>
因得脸部线条太过锋利的缘故,这人面无表情站立之时,会有一种让周围人莫名不敢直视的压迫。</p>
但他的眼神温柔极了,以近乎庄重的态度,摊开了白衣公子的手掌。</p>
一种柔软的触感包裹了奚陵。</p>
那是一条沾湿的手帕。</p>
白桁低着头,仔仔细细擦拭起奚陵的甲缝与指间。</p>
却见奚陵手上,不知何时沾染了零零散散的血迹。</p>
血迹大部分已然干涸,呈现出与莹白手指对比鲜明的褐色——这血是钱高峰的,奚陵其实已经擦拭过一遍,但当时擦得有点晚了,一些边边角角的,就怎么也弄不干净。</p>
他嫌脏,于是在后续的几个时辰里,这只手一下都没再用过。</p>
“手帕是哪里来的?”乖乖任由对方动作,奚陵眨了眨眼,小声问向白桁。</p>
“跟这家酒楼的人借的,他们人很好,还给我打了盆水。”</p>
“……哦。”</p>
不知道该说什么,奚陵轻轻应道,又慢慢闭上了嘴巴。</p>
白桁也没有说话,一片喧闹中,二人静得有些格格不入。</p>
“这支舞是西州那边传过来的,讲的是一对互相爱恋的阿哥阿妹。”</p>
半晌,白桁忽然开口了。</p>
奚陵原本以为,这人是来叫他回去的,然而擦完以后,他却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转过身,并肩同奚陵看起了下方的表演。</p>
没有人讲解的时候,奚陵除了好看以外,其实并没有看懂舞蹈的内涵。</p>
白桁这么一说,他才隐隐约约瞧出来一些。</p>
但是……他的手好像忘了松开。</p>
奚陵垂眸,凝视着二人交握的手。</p>
很大,很暖,指腹上还有一点练剑时留下的老茧。</p>
他顿了顿,轻轻将手抽了回来。</p>
白桁似乎没有察觉到,继续说着:“阿哥阿妹从小一起长大,心生爱慕,却又不知如何表达。”</p>
伴随着白桁的描述,鼓声蓦地响起,琴声阵阵,弦声鸣鸣,还有欢快的竹笛,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诉说着两个年轻男女隐秘懵懂又带着热切的情意。</p>
但是很快,乐曲声又从欢快转成了哀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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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舞娘跪伏在地,哀哀哭泣。</p>
“后来,魔物来了。阿哥为保护村落战死,阿妹在一片血地里找到了阿哥的尸体。”</p>
她茫然地张望,无声地呼喊,鼓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最终,鼓音消散,只有笛音袅袅,经久不散。</p>
而阿妹在笛音中自刎。</p>
一舞罢了,回廊的声音明显变小,这个结局是很多人没想到的,有部分泪点低的观众发出了几声抽泣。</p>
“他们最后互相表达心意了吗?”有些压抑的氛围之中,奚陵轻声开口。</p>
白桁摇摇头:“没有。”</p>
“啊……”</p>
奚陵呆了好一会,半晌,才颤动了下长长的睫毛,缓缓道:“有点可惜。”</p>
白桁也嗯了一声。</p>
舞娘退下,又有新人上场,大概为了缓解上一支舞带来的伤感吧,这支明显轻松许多,没多久,众人的情绪又调动起来,欢呼声再次升腾。</p>
有了白桁的讲解以后,之前还有些看不明白的奚陵渐渐融入进去,他看得很入迷,遇到精彩亦或反转的地方还会不解地吸口气,然后小声询问白桁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p>
因为现场很吵的缘故,这时候的奚陵会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轻轻打在白桁耳侧,痒得他悄悄侧了下头。</p>
“你经常看这些吗?”</p>
又是几支舞蹈结束,奚陵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往回走,好奇地问向白桁。</p>
白桁:“没有,我也是第一次看。”</p>
“嗯?”奚陵一下子顿住了,惊讶地瞪大眼睛。</p>
“那你怎么……”怎么好像每一支舞都看过似的,头头是道地描述着。</p>
“那边有背景介绍,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白桁指指回廊尽头立着几个牌子,笑着解释。</p>
随后又看看奚陵的表情,托着下巴点评:“傻乎乎的。”</p>
这句话声音很小,奚陵没听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p>
白桁立刻推着人往弟子们就坐的地方走去。</p>
去的时候,饭菜已经上齐了。</p>
看完表演就能吃饭,奚陵十分满意,走向了放着甜点的那边空位。</p>
因为还要处理一下今天的残局,华珩没有跟来,弟子们明显放开了不少,见到奚陵终于回来,立即挥了挥手,兴奋道:“前辈您来得正好,说书马上就要开始了!”</p>
嗯?</p>
居然还有说书。</p>
起了点兴趣,奚陵抬眼看去,便恰好见到台上说书先生敲响了响木。</p>
“上回书说到,那清芜仙尊同时剿灭了三大地级魔域,回到仙盟,却遇上了魔物突袭……”</p>
“咳咳……”于锦险些没被一口茶水呛死。</p>
在清芜仙尊面前讲清芜仙尊的事迹?!</p>
恕于锦见识浅薄,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见</p>
() 。</p>
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奚陵,</p>
于锦脸上有一点担心。</p>
他可没忘了之前华珩的叮嘱,</p>
叫他没事不要同奚陵怀念过去。</p>
奚陵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思索了一下,道:“他吹牛的。”</p>
于锦:“啊?”</p>
“我没有同时剿灭过三个魔域,会累死。”奚陵认真解释。</p>
闻言,于锦却是立刻放下了心。</p>
也是,这种民间传闻能有几句实情,多半道听途说,传来传去的,普通人都能变成仙魔。</p>
“怎么连南州都出了,说书的讲的还是我们玄裕宗的那点过去?”一个弟子无聊地打了个哈欠。</p>
玄阳门的那些故事他从小听到大,每个版本都可谓如数家珍,可再好的故事也扛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毫不夸张地说,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p>
“没办法,就这个最有意思,将就着听嘛。”一个弟子耸耸肩,忽然指向奚陵,道,“你看,前辈听得多认真,这里又不是南州,总要照顾一下不清楚我们玄裕宗历史的人嘛!”</p>
他可咱们清楚多了,他是参与历史的人。</p>
强忍着没出声,但知道奚陵身份的那几位眼都快黏到奚陵身上去了。</p>
对此,奚陵倒是不太在意,只是凝神听书之际,忽然反驳了几人一句:“是玄阳门,不是玄裕宗。”</p>
“啊?”说话的两个弟子愣住,迷惑道,“那不是都一样吗?”</p>
奚陵却不回答了。</p>
两个弟子都是心大的人,见状也不再多问,重新吃吃喝喝起来,完全没有将这点插曲放在心上。</p>
左右都是已经听过的内容,弟子们没再听书,而是聊起了今天永绥城城主的事情。</p>
他们都看到了奚陵暴打城主的壮举,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因而都很好奇,见状,参与了全程的于锦几人你一言我一句,从头到尾将城主与半魔们的恩怨讲了一遍。</p>
年轻人的情绪总是很容易调动,很快,所有人的脸上都染上了怒意,拍桌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当即骂遍了钱高峰的祖宗十八代。</p>
对此,奚陵和白桁都没怎么听。</p>
如果骂人能解决事情,那么城主就不会等到今天才得到报应。</p>
奚陵在认真听说书。</p>
虽然这里面夸张的成分很多,但一些比较重大的事件却没有什么错误,一定程度上补全了奚陵残破的记忆。</p>
例如,三师兄是在小师兄死后第二十五年去世的。</p>
又例如,大师兄二师兄都死在了最后的大渊之战。</p>
师父在大渊之战三年后也因为旧伤去世,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四师姐。</p>
四师姐受了重伤,但还活着,可惜说书先生只会吹嘘,根本讲不清楚她的下落。</p>
不过华珩应当清楚,奚陵隐约有那么一点印象,在他两年前将醒未醒之时,身畔曾响起过一个女声。</p>
唔……</p>
思索之际,身边的白桁忽然动了。</p>
他动作有点大,猛然转了个身,直直看向了三楼的某个方向,因为太突然,还撞掉了奚陵刚剥好的一小盘荔枝。</p>
奚陵举着空空如也的手,看向白桁的目光带上了幽怨。</p>
白桁赶忙补救,又给他剥了好几个塞到嘴里,才起身道:“我出去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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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靖水阁的酒水太容易上头,于锦涨红了脸,瓮声瓮气开口。</p>
他是弟子里年岁最大的,知道的东西也比旁人要多上不止一点,只是大部分时候,于锦都选择了保持沉默。</p>
“我以前问过一个仙盟的前辈,他说,半魔的存在威胁的是我们这些修士的安危。”</p>
“可是要是没有半魔,可能早就没我们这些修士了。”</p>
这番话一说出口,饭桌沉默了一瞬。</p>
半晌,齐玚率先点头,低声道:“我也这么觉得。”</p>
“我也……”</p>
“其实我也是……”</p>
陆陆续续的,又有好几个弟子出声。</p>
也有人保持沉默,却也完全无法反驳。</p>
其实大部分人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管是在百年以前,还是在百年以后。</p>
“半魔威胁论”在很久以前还曾被当众怒骂,支持者与反对者闹得不可开交。</p>
只是最后,支持者赢了,反对者走了,至于剩下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保持沉默。</p>
“我敬前辈一杯!”忽的,于锦转向了奚陵。</p>
虽然从未提起过,但其实,于锦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疯狂崇拜过清芜仙尊,和贺永安一样,房间挂满了奚陵的刀迹拓印。</p>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这点爱好也随之不再,但是,对于清芜仙尊的敬仰却始终都在,从未有半点退散。</p>
他此前并不知道奚陵半魔的身份。</p>
而现在,当他知道以后,却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对奚陵有所抵触,反而在奚陵光明正大承认自己就是半魔的一瞬,对这个人的敬意又上升到了一个巅峰。</p>
乘着醉意举起酒杯,于锦这才注意到,自己居然紧张到有些颤抖。</p>
可惜奚陵感觉不到他澎湃的情绪,拿起弟子们特意斟上的美酒,有些好奇地喝了一口。</p>
呕,好难喝。</p>
他想把杯子扔掉,但是于锦期待的目光太炙热了,犹豫了一下,奚陵还是皱着眉喝了下去。</p>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开头的。</p>
在他喝下的那一刻,弟子们全都眼前一亮。</p>
然后……争先恐后地凑了上来。</p>
“我也敬前辈一杯!”</p>
“我也要!”</p>
“前辈,你今天真的好厉害!”</p>
“前辈……”</p>
奚陵:“……”</p>
稀里糊涂的,奚陵喝了一杯接着一杯。</p>
于是白桁回来的时候,便只来得及领到一只喝得晕晕乎乎,拿着荔枝壳往嘴里塞的醉酒版奚陵。</p>
白桁愣住了,连忙上前抢走了他的荔枝壳,在冲天的酒味中拉下脸,扫视了一圈闷着头装死的弟子。</p>
“谁给他喝酒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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