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如梦令(3)
他们不觉到了黎府前,昭卿的视线本扫着那匾额上的两个大字,随后就被一人突然开口的声音拽了下去。
“哎呀呀!想必这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明眸皓齿冰肌玉骨的姑娘就是这黎府未来的少夫人了吧?”老丁一口气顺溜下来,一点没卡顿,差点没给他憋死,“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啊?”
昭卿再听,才见大门外站满了女眷,两边排开,齐齐作揖道,“恭迎少夫人!”
她挑飞一根眉毛,僵着脖子咔咔拧头看向江楚。但江楚此刻比她更呆,眼抬眉毛,眉抬天庭,一个送一个都快送上了天。
他怔怔望着老丁那开颜的倒“八”眉,怔怔问道:“老丁这?”
“啊,老爷让准备的,说是少夫人初到府上,一定要好好欢迎!”
江楚跃下马,两步跨到老丁面前,拽着他侧过身道:“少什么夫人,没过门呢!”
“嗨呀,早晚的事早晚的事儿!”老丁掰开他脑袋,看着昭卿道:“少夫人一路风尘仆仆,当真是辛苦了!”说完走近她,抬起胳膊示意托她下马。
昭卿扯着嘴角一笑,从另一边跃下了马,“我自己可以,自己可以……”
老丁一顿,立马笑道:“呃哈哈哈,那……请少夫人入府!”
昭卿被这阵仗弄得一时找不着北,两只手有些无处安放,端了又放放了又端,拇指的关节在拳攥的四指间咔咔响,沉了口气,索性背在身后,硬着头皮向门里迈进去了。三步走出去,不忘回头指着马侧的行囊道:“诶那给黎伯伯带的酒——”
“少夫人您放心进去,这些老丁我来就好!”老丁仰着脖子把她目送进大门,这才扭头注意到叉着胳膊沉着脸的江楚,“呦少爷!您也里面请!”
江楚跟在一堆人屁股后面,在这府里转了又转。他爹亲自带头,早在府里迎着,现在怕是除了在后厨准备饭菜的庖子,都簇在昭卿身边了。一直到了间空院子,众人才被他爹遣散了去。
他背着手看着他爹满面鲜花怒放的样子,看上去比他自己娶了老婆还高兴。
不过想到这,江楚倒是突然记起,他知道自己生来没娘,连后娘都没有,就像是这偌大的黎府不曾有过一个女主人。
他蹭蹭鼻尖,把视线挪到了昭卿脸上,立马就得出个结论——她快笑不动了。
黎长洪最后笑谈几句,扭身向江楚走来,拍了拍他肩膀,悄摸在底下竖起个拇指。江楚扭着头把他爹的背影送走,回过来看着昭卿。她那一直绷僵着的脸瞬间耷拉了下来,整个身子跟提线木偶断了线一样,全部松垮。
江楚走近了她,“我爹他,可能就是——”他话没说完,昭卿垂着脑袋,身子前倾,额头靠在了他肩膀上,只轻声道了一个字,“累……”
她从迈进这个院子,就绷到了现在,她身子累,但她心更累。自打她爹去后,她对“家”这一个字,就再也没有任何体会。晃啊,晃得她难受,像是心被人捏着,又突然放了。
黎长洪的为昭卿准备的一顿午饭,可算得上是盛宴。江楚真怀疑他爹是不是把今年过年的菜肴给克扣了下来给昭卿准备着。离谱的不是这个,是整个过程他爹压根没管过他,他筷子底下的菜全被他爹夹进了昭卿的碗,好像昭卿才是他亲女儿。
也行吧,毕竟是儿媳妇,以后也算是女儿了。
昭卿这辈子都没一顿吃那么多过,被黎长洪和颜悦色的一个劲劝食,吃到最后她连路都走不动,就想靠着座椅这么睡过去了。
江楚以为一切都会这么和谐过去,但他万没想到,他那爷爷见了昭卿一眼,嘴是一点门不把,直言这女娃不能要,杀气太重。
他爷也是从沙场上退下来的,对这东西格外敏感。黎长洪反倒是不理解了,家族世代都是边关将领,还怕这杀气不成。可这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肯同意,正好还有肺痨,这一激动,险些过去。
但昭卿真的沉了心,因为这老爷子说的对。尽管她已经和江楚交代了,但她身上的杀气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世上的人对她来说只有两种,能杀的或是不能杀的,而不能杀的寥寥无几,众生皆如草芥。
这下黎长洪犯了难,一边是儿媳,一边是他爹,偏袒哪边都说不过去。只能给昭卿安排好了屋子,想着办法别让老爷子撞见她。
昭卿顾事,白天不在府上多待,绝不碍老人家的眼。所以江楚白日也被他爹一脚轰出了家门,让他照顾好这府上未来的少夫人。
……
城里有家薛记酒馆,城内大小宅邸府邸,逢年过节的酒大半都是订的他家。有了名声,这酒价渐渐也高了不少。
馆内的生意也不差,座子基本都是满的。小齐是这酒馆的常客,可钱不多,一次只要一两酒。可今儿他运气不好,这酒钱又涨了些,他照往日带一两的钱,这次已经不够了。
这要说是没喝酒发现钱不够就算了,偏偏他酒已经下了肚,要是再滚几圈,说不定就该找茅厕了。
这酒馆的薛老板因为酒发了家,按理讲不缺这二两酒的钱,可有的人越有钱就越抠门,一两酒钱也不给你赊,必须要与你计较计较。
小齐都做好了被扣在酒馆做活的准备,却不曾想有人在他身边,帮他代付了一两酒钱。他偏头看去,是个银白发少年,对着自己暖暖一笑,还真像是开了春化冰的太阳,照他心窝子里去了。
“公子!”小齐喊住了江楚,“您家住哪叫什么啊?我回家讨了钱还您啊!”却见他只是笑笑,转身摆手,轻飘飘的声儿钻进了他的耳,
“不用,就当是缘分。祝您新年四季顺遂——”
小齐翘了嘴角,露出一排白牙,离了酒馆。
朝天街很长,直通皇宫,这路上总有个老乞丐,一身乌漆嘛黑的褴褛麻布,还有根断了一截褪了层皮儿的竹棍。
小齐他家在前面,来来回回总能碰上他。而他那碎开的半个缺口碗里,照例空空。小齐掂着手里那不够一两酒的钱,扔到了那破碗里。
老乞丐那都快盖住脸的乱糙毛发里,一双眼不可置信的抬了起来,直直盯着小齐,而后弯了弯那本就直不起来的腰骨,“谢谢您!愿您一生平安!”
老乞丐抬起头,看见了小齐脸上的笑容,听他道了句,“祝您身体安康!”转身去了。
老乞丐颤巍着手把那些铜板倒在手心里,捧起端详了许久,从怀里掏出个破布包起,正准备塞入怀里,却瞧见那边站了个娃娃,盯着那在这街上来来回回卖糖葫芦串的。
“娃子,娃子……”他见那女娃娃看向了自己,招呼着手,“来,来。”
那女娃娃该是被那老乞丐的一身行头吓到了些,不敢往前多挪几步。老乞丐没有介意,把手里那破布扔给了她,指了指。
女娃娃看了眼老乞丐,好奇的蹲下身把那破布捡起,打开来发现是几个铜板。她又抬头看着老乞丐,发现老乞丐正指着那卖糖葫芦的,冲着她点了点头。
“谢谢老爷爷!”女娃说完就迈着俩短腿儿蹦蹦跶跶的追那卖糖葫芦的了。那卖糖葫芦的见那女娃着实可爱,多给了她两根,可到底是手小没劲,路上还掉了一根。
倒也没浪费,便宜了翘着尖尾巴的毛毛小狗。
女娃娃蹦跶着往远处走去,瞅见那卖花铺子前,有个哭闹的男娃,比她还小。她看了眼手里的糖葫芦,爬上高起的台阶,把糖葫芦递到那男娃手里,“给你吃,别哭啦!娘亲说,哭鼻子的男孩子不是好孩子。”
那花铺子里的老板娘听着她娃的哭声,忙从店里跑出来,正好瞧见这场景,笑了笑,蹲在她孩子身边,揉了揉那女娃的脑袋,对着自己的孩子轻柔道:“快谢谢姐姐!”
“(抽噎)蟹蟹姐姐!”
老板娘笑着把她娃子抱起,从兜里掏出把糖,弯着腿儿伸着胳膊,塞到了那女娃手里。
“老板娘,便宜点行不行啊?您点个头这两盆花我就要了。”
这客人已经跟她讲了半天的价了。她把男娃放下,叉着腰对客人一挥手,笑道:“这花我不要钱了,您拿去!”
“哎呦老板娘,您说真的啊?!”客人见她笑眯眯点了点头,“真谢谢您啊!祝您新年生意兴隆!”
“承您吉言!”
客人看着她左右手的两盆花,心里开的跟这手里的花一样。她往前走去,却听身边传来吵架声。偏头瞧去才知道是个小两口。女的一甩袖子,气冲冲的擦着她身边过去了。
她见那公子满面愁容就要去追,出声拦住了他“哎哎哎,呐!”她把左手那盆花递给他,见他一脸困惑,“拿着啊!你打算空手哄你媳妇啊?!(笑)要不说你们男人都是榆木脑袋!”
那公子一怔,反应了过来,笑着接过了花,“快去吧!可别大过年的找不着媳妇儿!”她瞧着他十分感激的对着她道了谢,冲着他奔远的身影道:“祝你小两口日子美满啊!”
“您也是——”公子听到了她的祝福,扭着头冲她笑着挥了挥手。嘿你别说,这盆花真管用!那姑娘犟着性子闹了会儿,也就消了气,抱着那盆花好好欣赏了一番,陪着他夫君去了说好的“仙音苑”。
这仙音苑是京城最有名的乐坊,来这听曲儿的人不分老少不分贫贱,更不会分什么时候,只要你来,总能瞧见这挤满苑的人。
那公子挽着他夫人,走到门口,瞧见个满面愁容哀叹着气儿的银白发少年,“哎公子,何故叹气啊?怎么不进去?”
江楚偏头看向他,见他满面善和,道:“答应了我姑娘今儿晚上带她来听曲,(摊手)结果这仙乐苑今儿的票卖没了。”
那公子一听,轻轻松开了挽着夫人的胳膊,让他夫人稍微等会,然后在怀里摸索着,一会儿便掏出两张票,“本来是给我朋友留的,结果那俩人临时变卦,说不来了。正好,收着吧!”
“这……”江楚望着他扬着的嘴角,又见他把手往自己跟前递了递,终于双手接下,一拜道谢。
“(拍拍他肩膀)不用客气,相逢即是缘不是,祝你早日跟你的姑娘成婚!哎,结婚那日要是还有缘被我撞上了,我可要进去讨杯喜酒喝!”
江楚:“(笑)一定!”
他不会想到,他那一两酒钱的善举,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了他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