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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朝天红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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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夜,火海,荒山,鬼魅。她真正从梦里惊醒,已经是黄昏了。嘈杂声从府门外飘到了她这,强行挤进她欲裂的脑袋。外面都是来道贺的宾客——她爹高升。也许上次就该高升了。

    她揉着额角,瞥见屋角那插满了糖画竹签的花瓶。她记得之前总是不时有包好的糖画,出现在桌案上,她娘买的,那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但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没有的。

    她记得她娘很温柔,倒是真正记事儿了,那温柔反倒淡漠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淡漠的。所以她会把每根糖画的竹签都插在花瓶里,也许靠那些,可以承载曾经存在的温柔。

    有时候她想找娘诉诉苦,倒倒心。可找不到人,就是找到了,也被塞回来了,用那些三纲五常,三从四德。

    她撑着身子,失神般走进了那疯子的院子。

    满院的蒿草,混着昨夜暴雨的潮漉,连同一股久无人居的腐味一起钻进鼻腔。破屋的碎纸窗上,还贴着褪了颜色的“囍”字红纸,翘着一角,不时扑棱一二。

    “小姐!小姐——小姐你在哪啊?小……小姐,您在这疯子的院里做什么?不嫌晦气啊?来准备准备,明儿您还要出嫁呢!”

    是啊,那夜的新娘,明日又将是新娘。因为当时那疯子,没结成,李府的家主嫌晦气,李公子又喜欢,只能让时间冲冲晦。

    她站门前,手悬在落满浮灰的门栓上,就这么顿了许久,最后推开了。

    年老色衰的木门,“咔吱”一声,就像被踹散架了的骨头。她挥袖扇去阳光下乱飘的绒灰,踱到桌前,用手指夹着抽屉拉环,轻拉未果,又加了些力道。

    “嘎吱——”

    抽屉年老,屉底在摩擦磕绊,里面的腐木味将她冲退半步。她在鼻前挥挥袖,把抽屉拉大了些。里面只有一个鼓鼓的纸包。

    她手指捻起纸包一角,拎出抽屉,放在积灰的桌子上,将纸包撕开,里面是一封封黄皮信件,在余晖下绽着数不清的毛脚。

    她用指甲盖钳开第一封。

    “柳姑娘,我昨儿在街上淘到些好玩意,想不想知道是什么?老地方等你。”字儿写得很是扭捏,勉强能认出来是什么,署名——“顾郎”。

    柳姑娘?疯子么?或许是吧,但她只知道她是疯子,从她记事起,她爹就这么告诉她的。顾郎呢?自然不是她爹,她姓江。倒也难怪姓柳的是疯子。

    她蹙着眉头捻出第二封看完,应该算得上是情书。像极了随着手串一起放开的他,第一次写给她的信,看着很蠢,但又很真。

    她眉头一怔,缓了缓,又伸手把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二十三封抽出来,一封封拆开来看,一眼惊鸿,暗生情愫,就在这一封封信里过去了。

    自第二十三封开始,底下再没了“顾郎”的署名。

    她把第二十三封拆开,这信封如浸过水又晒干一般皱巴。

    “春眠,你不是心甘情愿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是他们逼你嫁给那个姓江的对不对?我求求你见我一面好不好?就一面!一面!”

    春眠?哦,记起来了,那疯子好像是叫柳春眠,江家的下人们都这么唤她。

    往下拆着,柳春眠的信,没寄出去?

    “顾郎,我被江家掳来作妾,他们说我要不同意,他们就杀了你!我不能见你,可我没得人说,我只有写在这信上,没法寄给你的信。你就当,忘了……”

    后面这几排字,都已经看不清了,各个都似墨水殷泅开一般,黑中带了点墨绿。

    她怔然觑着手上这封信。被掳来作妾?那,那该是姨太太,为什么都叫她疯子?

    “我生了个女儿,他们都说长得像我……可是她姓江。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遂心。”

    她呆住了,“遂心”是她爹给她取的,她是她娘生的,跟这个疯子有什么关系?

    “心儿,你今天能走路了,但还是喜欢趴在娘腿上拔娘的头发。娘呢,就把自己头发剪几绺下来,编成个麻花给你玩。你一张小嘴儿,牙都没扎全,就那么喊着娘。娘记得,记得清楚。”

    她颤着瞳孔,胸膛隐隐起伏,吐出口气,把心绪压下去,继续拆信。

    “你就为了那不生的夫人,你夺走我的心儿!你弄哑了我,还要当着心儿的面,一声声告诉她,我是个疯子!江万天,你混蛋!”

    “心儿你知道吗,我以为我不怕的,我以为一定记得我,你知道谁是娘。可你爹不让你见我,他关着我,然后……你就真把我当疯子了。”

    她手一抖,有些不敢往下再看。

    “心儿,娘记得你小时候,带你出去,你什么都不要,就盯着那些糖画。我买回来了,递到你面前。呵,也是,你怎么会要疯子给的东西?你只要偷偷搁在桌子上的。”

    “心儿,那一瓶的竹签,你是记得娘的是吗?对,你记得,你一定记得!可你记得不是我……”

    她指甲死死掐在信边上,掐破了纸,在手上留下了痕。

    “这么多年了,娘写给你这么些封信,你一封都没看过,哪怕是愿意接过去,而后背着我撕了扔了烧了,就这样瞒着我,骗骗我呢?罢了……疯子的东西,躲都躲不及。”

    她有些慌乱了,她开始撕扯纸包,把一封封信都摊在桌子上。那一笔笔“心儿”就像剑刺进去了,可她却叫不出,也喊不出。

    “心儿,你手上多了条手串,谷子做的。你是戴惯了金银,想必是心上人做的吧?要是真的喜欢,就抓住了不要放手,别像我一样。”

    “你爹要把你嫁给李府的公子,不行,娘不能让你嫁给你不爱的人!你不能步我后尘,娘带你走!”

    她双手紧握着信,信角微微颤抖,有些看不清了。她记得,柳春眠深夜闯过她的屋子,拉着她就要跑。可她挣开了那双手,只觉得她疯了,该是疯了彻底,骂她疯了,骂她疯子……

    她笨拙地抖着手,找到了最后一封,死死抓在手里,打开信封的手开到一半却不敢再开了,只是发颤,颤到信封自手中抖落,落在积灰的地上。

    她双膝砸在地上,溅起袅袅尘灰,双手将信从地上捞起,捧在手里……她已经看不清信上写的是什么了,天暗了,眼睛也暗了。

    十几年了,她渴望的温柔一直都在!是她,是她自己锁起来了,锁在了一个叫“疯子”的铁盒中,还丢了钥匙!

    现在好了,她找到钥匙了!可人呢?在哪呢?人在哪呢?娘在哪呢?!

    她看到了门口跪着的男人,直勾勾的,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她认得他,本能得去握手腕,手腕上却没有那串手链,被她扔了!就像她现在没了面对他的勇气,也扔了。

    她沉沉偏过头去,却见空荡的屋子,虚弱的油灯映着,缺了半边脑袋的佛像。她颤巍爬起身子,行尸走肉般晃荡着,向着佛像蹒跚。

    男人?油灯?佛像?疯了,她该是也疯了。

    “你要做什么?啊?你这个疯子,死了便死了!到底要害我是吗?!”

    她垂头朝着佛像,身后这声惊雷般炸起,炸得她浑身一颤,她撕开嗓子,扯开下颚,挣裂唇角,“不!不是的!她不是疯子!她是你娘!她是你娘啊!”她转身,袖子却无意打翻了油灯……

    被她攥得满身褶皱的信,灼烧着火花,“你爹不是说我是疯子吗?那我就疯给他看!他李家声望在外,只要娘死了,死在他李府上!他总该让你为娘守个孝吧?你总愿为娘守个孝吧?这样你就……”信封化成了几点余烬,随风散了。

    就不用嫁了!不用,嫁了。

    “小姐!小——老爷!夫人!着火了!那疯子的院子着火了!”

    江老爷到了,江夫人也到了,火海弥亮了整个府苑。他俩都看到了,看到了火海里的江遂心,看到她跪在地上,怀里还抱着那个疯子。

    或许他们也该是疯了。

    她仿佛又回到那婚夜,霞帔凤冠。堂拜二三,天地火海,红轿一台,棺材一板,盖头一掀,口钱一含,朝天唢呐一声鸣,片地凝脂上,两川江流奔涌而下,将那囍妆化成了红白彩。

    地上“囍”字红烛,这次连同另一半的“喜”,一起烧掉了。

    江夫人跟着江老爷一起皱着眉头,怒拂袖子,“跟她娘一样,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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