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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卜算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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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后,青山连连逢雨,有时一天从早下到晚,石砖上漫起的水能将踏跺最底一层盖过。雨水打在筒瓦上溅出一些来,剩下的顺着流入瓦脊,在瓦当下的滴水处逗留片刻,被后来的雨水一起冲坠在地上。

    江楚站在门前,看着雨水绵绵从屋檐沥落下来,成道水帘,风一吹,就能将它们洒在江楚脸上。雨天总能将一切衬的发静,而雨水打在地面上、积水上的声音归于自然,算不得躁闹。

    雨前的闷热让人胸腔不顺浑身难受,可一旦雨下了下来,就像是心里的烦闷跟着一起宣泄下来一样,带着独特湿润的气味,让人神清。

    这就是江楚为什么有时候喜欢雨天的原因,但前提是他没有任何行程或者非出门不可的要事。而现在他站在这里,愁着没有伞的自己,该怎么回斋舍。

    “公子是有那雅致在檐下听风赏雨,还是没那纸伞回不去屋?”

    江楚偏头,瞧见了昭卿嘴角的盈盈笑意。

    “(笑)你看我像那种?”

    她没搭江楚这句话,而是轻摆了下手里的伞,带着她一贯的笑容问道:“一起?”

    “好。”

    她把伞撑开后顿了顿,而后往江楚那递了递,“你来好吗?我怕我遮不好我们。”

    “(接过伞)当然。”

    以前他们的来往永远保持着合适距离。可一场雨,一把伞,将他们彼此间缩到了咫尺并肩。

    他们开始时小心又谨慎,控着脚下的步子稳着自己的肩膀,不经意的碰触都会让他们神经一紧。可这种事儿就像弦,拨着拨着,就总有松的时候。

    上山的石阶长着斑驳青苔,光滑的边缘在雨天更甚,昭卿前脚打滑后脚没落,整个踉跄险些磕在石阶上,是身边撑伞的江楚侧过身来揽住的她。

    突来的意外让雨水与纸伞的邂逅乱了节奏,伞面上的水一时倾倒些许,砸下来打在石阶上,溅开了花。

    江楚:“(收手)慢点,留心些脚下……”

    昭卿:“好。”

    脚下打出去回不来的滑,让她有些后怕,不觉又贴近了江楚一寸。一次次的无意碰触恰好成了无心的试探,在发现触不到彼此的防线后,慢慢成了些相抵的依偎,而他们从若无其事,到举止泰然,开始习惯,自然,甚至些许是放肆。

    学府建在山上,石砖铺就的地面不平是常事,在雨天汪起一洼洼一片片的水,映着旁人撑着自己的伞走着自己的道。他们借着水面深浅反出光的明亮差异,在伞下开始迈过水洼,尽量踩住每一片干地。

    他们一前一后一把伞,跳快了跟慢了,就会被雨趁势而入。可他们却被那不多的雨水淋洗到干净澄明,褪去尘灰的真纯,到最后他们索性不再避开水洼,蹦跳着居然算得上是撒欢了。

    雨下得不小,却也算不得多大,但盖得住旁人的步履娑娑私语切切,他们像被雨声与彼此的欢笑声和外界做了隔绝,一把雨伞下的方圆便撑起了他俩的世界。两个平日里在各自异性眼里难以接近的人,此刻却欢疯的像两个孩子。

    雨大的时候,就着风一起,伞也是形同虚设。他二人膝盖以下被雨扫湿,贴在皮肤上的湿漉感,发烫又发凉。

    江楚:“雨天就这门不好,湿衣又湿鞋。其实要不考虑这个,我还挺喜欢雨天的。”

    昭卿:“为什么?”

    “你想想,一格窗、一把椅、一徐风,一席雨,你坐在那什么都不用想,那是一种平日来不了的清净。”

    昭卿笑了笑,似叹非叹呼了口气,“清净是有了,可也会跟着雨水慢慢萦上些清愁苦闷,至少我会。所以我一般不会选择坐在窗边听雨。”

    其实江楚在秋夜或雨天,这种向来萧瑟的环境里,也会不自觉泛起清愁。他知道他这个年纪,那些基本上都是无来闲愁,可这些他控不了。那是他从小到大的经历与环境烙下的毛病,是边关肃杀里的暮气,是书里文人失意的秋气。

    在这点上他们倒又像是“病友”了。

    江楚接着她的话问道:“那你会做什么?”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认真却又像开玩笑:“睡觉啊。”

    他们走上了柳溪桥,拱起的桥身让桥中央的水向两头漫下来。昭卿看了眼从桥旁下的溪流,突然停下步子,轻轻拽住了江楚胳膊。

    江楚:“嗯?”

    昭卿:“你着急回去吗?”

    江楚:“不急。”

    她没再说话,而是转身向着桥边走去,江楚跟上她步子,帮她遮好雨。她把袖子挽过小臂,在桥栏杆前驻足,而后曲臂于栏杆上,看着被雨水扰醒的溪流风景。在胳膊与被打湿的栏杆接触的一瞬,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是这片雨了。

    江楚看着她,又去看看溪流,片刻后又挪回视线在她身上。他以前总觉得她风情万种下是根本没法分条缕析拆清楚的复杂,太多过往纠缠在一起,让人永远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可此刻的她竟出奇的简单,就像是个纯粹的邻家姑娘,对眼前一片风景由衷的喜爱与向往。他往前再近了些,右手帮他们撑着伞,左手握在栏杆上。

    昭卿偏头看着他手,稍稍起身往他那歪去,轻柔地帮他挽起袖口,而后又懒懒趴了回去。江楚发现雨水会扫到她脸上,有的已经挂上了她眼睑,便也弯腰趴在了栏杆上,好放低伞的高度,为她遮住打来的雨。

    而他俩这么左右一趴,没有一句交流,就这么足足看了一刻钟。溪流两岸有前人种下的梅花,带着它自己的古韵,而它旁边的杨柳绿的恣意,倒是雨水不解风情,摧残了几枝条叶。

    昭卿发现江楚在自己身边出奇的安静,像是和这方景色融在一起。自她爹走后,再也没有人能陪她玩闹。她童年的欢乐被扼杀在总角的年岁,逼得她强作坚毅伪装成熟,好让自己度过那脆弱无力的年岁。

    就是那虚伪着的人,觊觎她的地位身份可以装作体贴入微百依百顺的人,也不会陪她疯陪她闹陪她消磨时光,他觉得幼稚无聊可笑,只是他从来是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不说罢了。

    但江楚可以。大概有十年的光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也可以和孩子一样,任着性子玩闹,任着脾气撒娇。

    江楚盯着荷叶,雨水汇在荷叶中间,边角被雨水打得弯下腰,中心的水也便慢慢倾倒,最后滑进了溪流。而那徐徐流动的水面下,倏忽溜过银白色的游鱼。

    江楚:“(喃喃)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

    昭卿偏过头去看着他,盯着他的眼。他心无旁骛地赏着风景,半晌才察觉她在看他。他稍稍后仰有些错愕,旋儿就看着她,笑了笑。

    她在那一刻突然汩出了无由的冲动——她想轻轻抱住他,这种冲动强烈到直接把她趴着的身子顶起,帮她迈出了半步。江楚跟着她一起直起身,看着她眼里烟波滚了又滚,泛着那股说不清的意蕴。

    昭卿有时闲来会想翻翻黄历,看看这一年犯不犯太岁,看看这一日有没有忌宜,倒不是她多信这个,大多数看个乐呵或找个心安。但她连半张黄纸都没有,何提黄历。

    她记起这学府前院还有个一生都在钻研道学与易学的老先生,成日拿着根浮尘神神叨叨,玄之又玄到没几个学生上他的课。

    她去拜访了一趟那老先生。老先生撸起袖子在她面前一通做法似的捣鼓了半天,先是精准算出了她的生辰八字,又把她这十几年的人生算了个十之八九,最后才拿着浮尘掀来掀去,跟她说——她今年不犯太岁,犯桃花。

    昭卿想起这事儿,又看着眼前的江楚……

    她最后没有抱他,被理智压下了冲动。因为她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江楚负责。

    可她却不自觉地挽住了江楚撑伞的胳膊,轻轻在他胳臂上用拢并的四指拍了下,温柔道:“我们走吧……”她在那刻起,便愿意相信江楚就是她的那株桃花,不过要等春风桃暖折株日。

    江楚被她突然挽住自己胳膊的手弄到心里惊慌压过欣喜。他又变得小心起来,怕甚至有些不敢再走,怕哪一步迈大了或是迈小了,胳膊上挽着的手,就会落下去。

    瓦檐淋下的水打在纸伞上渐开,响在二人头顶,江楚站在廊下把伞放下来,轻轻在一旁甩了甩伞面的伞,而后递还给昭卿,“谢谢。”

    她接过伞,看了眼外面被雨水洗净的天地。迈出这廊下,再撑开伞,就是她自己了。她怔了片刻的神,而后对江楚笑道:“和我不用这么客气。”她把伞撑过头顶,迈下木踏跺,再次步入雨中,回首一眼秋水,而后一人远去。

    江楚立在那,看着她被幕雨渐渐掩掉的身形。风吹送雨入了廊,摆开江楚的袖子往他胳膊里钻了几滴,江楚稍稍回神,看着打进廊的雨水落在木板上,模糊了她方才在这儿留下的足印。

    江楚不知道什么算爱,他对喜欢的界定都还含糊不清,感情方面的事情他懵懵懂懂,他只知道昭卿总能给他带来一种无可替代的悸动。

    他从最开始对她不过堪堪觉得特殊,到开始在意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发现他开始因为她在而舒朗开怀,因她不在而沉抑落寞。心头上的天地变幻莫测,但她缩成日月,来时游云舒卷,去时雷雨缠绵。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开始渐渐希望这日月只轮转在他一人心上的江川湖海,不照他人圆缺明灭。

    “嘎吱——”斋舍的雕花大门被从内拉开,萧也韫手握着伞抬头瞧见了举起手似乎是要推门而入的江楚,“你怎么——淋湿没啊?你说你出门一把伞都不带,我还正打算去接你呢。”

    “就下面裤筒湿了些,别人把我送回来的。”

    “别人把你送……(恍然)该不会——”

    “哎哎哎可以了……”

    “(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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