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沉疴旧疾
层云不知何时拥在一起,淹没了明月,挤出星星点点的细雨,落在青石板路溅起的水珠。
江楚在床榻上撑开窗户,倚在窗边,任着微风卷打着细雨,听着它们的心事。
“咚咚咚”叩门声自外面传来。
“进。”房门被人推开,江楚侧首瞥见是昭卿,看见她手里端的药,“上午不是弄过了么。”
“得换。”她搬过来凳子,把药物等等搁在上面,见江楚一直注视着自己,“趴下啊……”
江楚不甘挣扎片刻,最后还是顺着她乖乖趴下了。他和她七年前决裂,现在其实谁心里都攒了一口气暗暗较着,可如今自己受伤,只能任她这临时的大夫摆布了。
纱布粘黏着药物与干血,在昭卿纤手间被一点点分离开。江楚闭着眼,腰后传来的感觉异常明显,轻微的鼻息暖熏在他腰后,弄得他心微烫,平复下去后,又有了几分困倦的舒适感。
他就在这昏睡的感觉中,察觉到昭卿顿住了动作,他把已经飘到九霄云外的神思扯了回来,隐隐听到昭卿略微沉重的鼻息与闷哼声,“怎么了?”
“(微颤)别动!还没弄完……”
江楚歪头去看她,但视线受限看不清明,想扭个身体她却又不准自己乱动,没办法只能捱到她为自己缠好纱布,这才发现她面色发白,弯着腰捂腹,“(担心)你是不是旧疾又犯了?”
当年昭卿挨下的三刀留在体内的蛊残留至今。江楚知道她有这毛病,可一直不知缘由,且她这毛病过了七年,居然愈演愈烈了。
“(呼了一口气)应该是……药弄好了,你好好歇息吧。”昭卿憋住气攒下一劲,起身端着药往外走,结果三步没迈出去,一个踉跄直接歪在墙上,手里的东西也滑了手滚落在地。
江楚心急,没顾腰伤奔下床去搀她,他们彼此都想说些什么可却都同时禁了声,连呼吸都作止——他们察觉似乎有人站在了门外。
江楚扭捏着身子静步把昭卿扶到床上,让她躺下后,转身死死盯住门外的风吹草动。
屋子被灯光弥亮着,反倒看不清外面的情况,所以他索性省去一步,自己把灯灭了。
深夜的雷突然在长空啼鸣,天际一道霹雳,将整个屋子炸的煞白,门外一道人影被白光映在了墙上。
门外的人透过光亮也看到了坐凳倚桌的江楚的身影,当雷电再一瞬时,便只剩下了门扉的框架影。
江楚不敢放松,借着淡淡月光看了眼趴在床上的昭卿。
她散乱头发下是面色煞白,眉头紧锁,一个劲地把被子往肚子底下塞,好顶着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现在好了,一个伤一个病,外面还有个心思诡秘图谋不轨之人,弄不好他二人今夜可能都得葬身于此。
……
廊道一女人,一跛一瘸的从江楚的房门前离开,也许腿脚利索,但她偏要这般行走。
廊道悬挂的纱丝,在风雨交加中乱舞,闪电明亮了廊头,那儿立着个人,立着个杀手。
“(笑)大人这么晚还不休息呀?”女人淡淡道,拄着拐继续往前。
“刘守死了,可你却一直在旁观。”
“呀,您说这事啊。”女人停了步子,靠在墙壁上,一脸无辜道:“可他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啊。”
“桎干大人的意思,是要你配合我们做一切事情。”杀手的袖袍里刺出匕首,缓缓向女人走来。一声雷鸣一瞬电闪,匕首寒光一现。
女人面上一怔,似乎是有些惧怕,跛着脚慢慢往后退去,“(笑)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不愿与我们配合的人,不如杀了轻快,你说呢?”
“可章庆我都帮你们杀了!”女人身子一颤,脚下一绊,瘫倒在地,望着那杀手越来越近,手掌撑着地板往后倒腾,“(惊惶)不要,不要!你别过来!你说,你想要杀谁?我帮再你杀就是了!”她退到了墙角,浑身颤抖,不自觉的缩成一团,“别杀我!别杀我!”。
杀手迫近了她,低下眸子盯着那眼里的惶恐与惊惶,闪电又明亮了她煞白的脸。他抬起手臂,匕锋闪着亮光,瞬然刺了下去。
可他却突然觉得鼻子一呛,手上的匕首掉落在地。他往后退了几步,“砰”一声摔在地上。蜷缩在墙角的女人,还是满脸惊恐,可当夜空又是裂过道电痕,却是陡然兴奋的神情。
她双眼死死盯着躺在地上的杀手,嘴角邪魅一笑,“大人,大人!你是不是觉得,是不是觉得突然浑身乏力呀哈哈哈哈哈!”她趴在地上,拾起了那匕首,踉跄着起身,像具行尸走肉向着杀手半爬半走而去。
杀手艰难抬起头,见她半趴在地上,歪着脑袋盯着自己,咧着嘴角仿佛自己是她的猎物一般。他双手双脚一齐发力,一寸一寸的向后挪去,可女人竟已经缓缓爬上了他身子,
“您不是要杀我吗?起来呀哈哈哈哈,起来呀!”
他惊惧的双瞳颤动着,他还在挣扎。
女人瞄了眼他挪动的手,“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呀?!”说完一匕首狠狠给他手掌来了个洞穿,扎进了地板。
疼痛让杀手全身顿时挤出豆大的冷汗,他额头青筋暴起,张嘴就想喊叫,却不料被女人死死捂住了嘴,一丝声音发不出。
“(邪笑)啊,别叫别叫,听姐姐话,乖昂。”说完把匕首拔出,又洞穿了他另一只手,“啊哈哈哈哈大人,您别这么看着我呀,看得我心慌呢——”
她一把拔出匕首,转手便向着杀手的眼球刺去。血喷溅了她一脸,她感受着身子底下疯狂挣扎的生命,出奇的享受这种过程。
她将匕首一丝丝从杀手眼球里抽出,舔着溅到嘴角的血,眯眼一笑,对准了杀手心脏,匕首一进一出,红着进红着出,“起来呀大人!起来杀我呀!起来,起来!来杀我!杀了我!”
杀手双脚不断抽动,直到最后,再也没了动静……
“呀,死了……”她突然变得麻木,面无表情,手里的匕首摔在地上,微微弹起,电闪耀着上面的鲜血。她踉跄爬起身,费劲捡起拄拐,撑着身子,向着廊道那头慢慢走去,“没意思……”
胡月倚在廊道这头的拐角,望着那女人踉跄远去的背影,笑了笑转身离去。
……
江楚始终偏着头,听着外面的动响,直到仅剩了风声雨声雷声,他这心才稍稍放了放。
他坐在这啥事不能干,趴桌子上睡吧,腰后的伤又碍事儿,他横竖没了辙,索性在脑子里盘盘事儿。
他到铅山,发现铜矿流通异常,对方便想借“枕南柯”除掉他们。但事未如愿,对方不得已直接出手,但截杀未果,又只能杀掉知州与五位接头者。知州与另三位的身上干干净净,唯独被他们暂时救下的二人身上留有信件,看来是没来得及销毁。
一切都很合理,但江楚盘完之后发现自己好像是瓮中之鳖,还是不请自来,知州这条线现在居然像是一步死棋,本身就为查到铜矿流通异常的他所准备。
而且还有个问题是,江楚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要死一个泊州知州章庆。
江楚反反复复盘了多遍,但每每盘到一半,思绪就全被床上这个女人侵占了。他索性不盘了,就这么静静看着昭卿。这人就这么半趴在床上,大半个被子压在肚子下,导致半个身子还在外面。
她外衫披在臂侧,月下雪肩如玉如脂,曲线般缓缓凹下去的柳腰微微起伏。江楚抬眼看了眼开着的窗户,怕揪被子惊醒了她,只能脱下外衫轻轻给她披上,再伸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把窗户关起,而后又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他盯着昭卿那张被头发半掩起的倾国倾城脸,却遮不住她左眼角的泪痣,挂着的那余下的丝丝痛楚,竟让她美的动人心魄。
江楚曾经想过,或许会恨这个女人一辈子,但七年光景在骢马上掠过,再见到时,发现心底的恨意如何都提不上来。
他想过把有些事问问清楚,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问清楚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得到一个结果而已,不如自己选择忘却,或许对彼此都好。
他这些年,越过三十万里河山,作闲云野鹤,放歌松涛竹林,一人一剑渡江川,却总会在某个渡口忆起当年月下共舟,在某个寒梅砌雪下想起竹炉温酒,在一夜又一夜的梦中,将一张面庞细细端详了千遍万遍,又在一次次梦醒后,独自承受着空落。
“抬眼山川是你,江海是你,阖眸画卷是你,星河是你,最后到哪,都是你……”江楚轻喃着话语,把心房里的微颤随着哀绪吐了出去。
或许有的人在相见那一刻就注定别离,在相爱那一瞬就注定陌路,这世间道路千千万万,可唯独你我,走不到一起。
江楚不知道,他与她,是不是也是如此的两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