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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贺新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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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炎三十八年,岳崖学府

    岳崖学府建在山中上下三大块平阔地带,背靠竹林,依傍溪流,是座文武通授的学府。这岳崖学府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但却颇有些盛名,只因这学府里三教会通的老先生。

    从远处瞧,三大建筑群叠错耸立在这山林间,群鸟或飞或栖,白瀑漱流青石。再近,得见一门楼,高约七米,门近十扇,木门廊式,门檐上挂金色牌匾,书“岳崖学府”四个金字。

    过石桥进大门,气势恢宏的大殿径然入眼帘。殿前不少学生走动,东边院落是先生的讲书声,往那边瞧去,只能看到个圆形古韵双层建筑。

    江楚所在的是前院,这里有湖有亭有梅兰竹菊与松柏,是个妥妥能把儒生圈死的地方。湖畔边多杨柳,盛清荷,簇拥在这湖堤岸,水中央,满眼尽去都是碧波绿意。

    有亭立于湖上,有女子弹琴于其中,江楚隐隐听得见,有人唤那女子叫“沈付情”。

    江楚满鼻子荷香,把“摸爬滚打”一路来的劳累冲散了大半。往湖远处再眺去,发现在那碧荷清莲之间,乌木小舟上,南昭卿枕舟而眠。

    她皓腕搭在额头,衣袂顺着玉臂滑落,在舟沿飘曳,发丝如雪散满了舟头,一身素纱系着丁香紫披帛,微微弓起的腿,撑着那被风摆弄的裙摆。

    江楚发现,卸去刀剑的她,如是盛夏清荷里的红炉梅雪,却能无兀融入这一切。一湖风光,成她一人点缀。她不再是美景,是天地妆点出的意境。

    江楚不自觉往堤缘近了近,站在那失了神,却被人直接从屁股后头怼进了湖里。水花四起渐上湖堤,阵阵波纹扶歪了清荷。江楚背朝湖底面向青天,两耳全是“咕咕”的湖水,窒息感压在胸口,让他呛了口气。

    他透过斑驳摇晃的湖面,看见了湖堤沿上那仓惶担忧的人。他是翩翩公子,长袍一袭青白相间,点缀碎竹叶。头顶一小冠,相貌堂堂金玉相映,通身写满了温文如玉,让人如浸江海,满是绵柔风雅。

    可温雅的君子江楚没少见过,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公子,可偏偏此人不同,是皓海书籍洗礼出来的温良骨,却透着尘世的苍远。

    他不再觉得湖水窒息,只觉得像是一江春水的情柔。

    天穹上的太阳被湖水笼盖着,模糊掉灼热,剩下温暖。而那温暖下,那位公子飘然在清风流云间,抬起手向自己伸来。自己便与他,一人沉溺江水,一人凭立清风,隔着湖面相对望……

    江楚拖着满身的湖水沥沥拉拉了一路,把路上所有人的眼球都给拽了过来。那位无意把他怼下湖的公子领着他迈进了斋舍,掩上了门。江楚的衣服全在包裹里,方才跟着他一起下了湖水,衣服全湿,已经没的换身。

    “(温文一笑)抱歉哈,害得你衣服全湿了,不嫌弃的话先穿我的凑合一下吧。”

    江楚穷讲究的毛病不少,还有病入膏肓的洁癖。但他没嫌面前这男子的衣服,接过来边穿边道:“书可以坐下来慢慢看,走路得留神。你今天运气好,我搁湖边杵着替你拦了一下,那下次呢?你不就直接走湖里去了?”

    “(失笑)那真是多谢兄台了,算我欠你个恩情。”

    “哎我卡住了,帮我一下……”江楚右胳膊穿到一半别住了劲,套不进去,“对了,还不知道你名姓呢。”

    “萧也韫。”

    江楚在脑子里把这名儿过了一下,几乎确定了是哪三个字,“君子如珩,羽衣昱耀,苍竹缀之,怀珠韫玉。”

    “你呢?”

    “黎江楚。”

    “(笑)难怪和水有缘……”

    “哎!我夸你你损我啊?” 江楚穿好了萧也韫的衣服,他俩一齐高,身材也相仿,萧也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全然看不出别扭来。

    “(翘着嘴角)啊啊啊不是道过歉了吗,回头还你恩情昂……”他帮江楚理好了衣角, “你刚到学府?”

    “啊对,刚到。先生还没见着,倒是先在湖里沐洗了,要是再吃顿素的,这下可心诚了。”

    萧也韫笑笑:“杨先生是如今学府前院的主讲先生,也是学府主事。根据入学成绩,居前者可以可入他门下。今日正好是杨先生讲学,你若有意向入他门下,我或许可以帮个忙。”

    “你有妙计?”

    “(一笑)我是前院斋长,或许能帮你引荐一二,不过能不能成,得看你自己。”萧也韫推开门看了看太阳,“哎,差不多了。走!带你去见见以前庙堂里的光禄大夫——”

    学府沿承先贤的教学理念思想,老师讲少,学生思多,功在老师引导,学生刻苦钻研领悟。杨先生升堂会讲结束,学生陆陆续续出了讲堂。

    萧也韫与黎江楚就站在门侧候着,后者杵在那跟个标杆一样,感受着出来的姑娘们各异的神情眼色,而萧也韫则忙活着对那一声声“萧斋长”应和着。

    江楚歪了歪身子探着脑袋往里瞅了几眼,发现这学堂四周环壁皆山水画,立着屏风,上书笔墨诗篇。中顶开敞通天,中间植古槐树,先生便坐于树下讲学。

    二人待学生七七八八出个差不多,就往里进。萧也韫让江楚先站在门口,等着自己的消息。萧也韫走到杨先生旁,等着问学的书生问完,开口道:“先生,今日学府又来一新生。”

    “今日才到?”杨先生抄起了桌子上的书,起身要走。

    “他慕先生之风来此求学,奈何只是路上书籍掉落如失玉丢骨,寻了几天未果只得放弃,这才来晚几日,断非有意迟来。学生觉其气度不凡实为佳才,先生您看……”

    “唔……他在何处?”

    萧也韫侧身向杨先生示意。杨先生觑了江楚一眼,而后迈着步子在路过江楚身边道了声:“跟老夫来……”

    江楚和萧也韫跟着杨先生进了他们平日休憩办公的小雅厅。厅里还有几个先生,以及一些等着杨先生下堂的学生,来找他求解疑惑。杨先生抄了抄袖子,让江楚在一旁站着等会,自己盘腿坐在案旁,为学生一个个解惑。

    江楚扫了眼这雅厅的陈设,细细说来又长篇累牍,不如“古香古韵”四个字来得痛快。他发现旁边有个男子,挠着头摆弄着一个一个机关锁,而机关锁连着一个盒子。

    江楚瞄着那男子,看他摆弄了很久都摆弄不开,出于好奇便凑近了问道:“诶兄台,你这儿做什么呢?”

    男子瞧他一眼,诉苦道:“别说了,前儿杨先生布置的学业我没做完,他老人家说要是我能解开这机关锁打开盒子,此事就不再追究,不然就要我扫七天前院,还早晚两次!”他继续摆弄着,“我看我还是领罚算了,这玩意我已经折腾一个多时辰了。”

    江楚瞄了眼还在给学生讲题的杨先生,然后弯腰问道:“杨先生有没有给你线索啊?”

    男子:“给了,你看啊,这里有三个能拨动的地方,每个能转五个数,凑一起得出一个三位数。杨先生说有一个能打开盒子,可我几乎把每种都试遍了,这锁就是不开。”

    江楚:“每个都试遍了?”他见男子点头,直起腰思忖了一会,然后竟伸手直接把盒子揭开了。

    男子瞪着眼问道:“不是兄台,你天生神力?”

    江楚笑了笑,“这盒子本就没锁,有些时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

    给学生讲题的杨先生早就注意到了毛毛祟祟的江楚,见他直接把盒子掀开,和另几个先生对了一眼,眸子里流过一丝笑意。而那边抱着胳膊的萧也韫,也翘了嘴角。

    杨先生清了清嗓子,“那小子,过来坐。”

    江楚:“啊?哦好先生。”江楚老老实实坐在杨先生面前,却发现他只扫了自己一眼,就闭上了眼,上下褶皱频翻的眼皮一合,还真像那湖海上的波纹。

    江楚看了眼萧也韫,心中暗苦,嘴上恭恭敬敬道:“学生拜见杨先生。”

    江楚见杨先生还是半天不作声,桌上一壶一盏,碧烟还缭绕着茶韵,便站起身斟了盏茶,弯腰双手端在先生面前:“先生,请茶。”

    杨先生一听,眉头隐隐跳动,偷摸睁开条缝,看了眼七分满的茶水,又闭上了眼,凭着感觉伸手去抓杯盏。万料想不到,江楚故意把杯盏往后稍收,让他抓了个空,来回二三,把一旁另几个先生逗得没忍住笑。

    杨先生被他逼得睁了眼,接茶抿了一口,被烫到差点把茶水吐回去,碍着先生身份忍着吞了下去,剐了眼身边的老头,怪他把茶煮这么烫。

    杨先生吹开了凑到嘴边的茶叶,“不打算向老夫介绍介绍自己么?”

    “先生方才看学生一眼就闭了眼,学生怕先生满脑浩如烟海之博学,容不下学生面孔,学生又怎敢言草草名姓,希冀先生记住呢。”

    杨先生轻笑一声,随即招起袖子,居然将杯中剩茶倒在江楚站立处前,茶水洒落在地。

    “茶是好茶,烫了点,可惜……”杨先生这别有弦音的话罢,白花美髯似乎是翘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江楚一眼:“(捋着胡须)老夫将茶水泼在地上,你看这,是对是错?”

    江楚听出了杨先生弦外音,立马再降姿态,恭敬道:“先生为人师,学生以为确有不妥。”他顿了顿,“但若今日地上茶水顺着缝隙滋养土下萌种,百年后其茂参天,庇荫学子,学生不知,这算不算功德一件?”

    杨先生没说话,仍是捻着胡须,似乎在等江楚下文。

    “茶水经日曝,而后成云雨,复归江海溪流山泉,终一日又成杯中清韵。那先生手中这茶,泼还是没泼?”

    “哈哈哈哈哈,妙哉,妙哉!”萧也韫站在一边,连声叫妙笑得开怀,没成想被杨先生那满是褶皱凹陷进去的双眼斜斜一瞥,立马把吐出去的笑声吞了回去,险些没把自己噎死还差点咬着舌头。

    杨先生又把眼睛偏回来,“(轻轻点头)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为何远道来此求学啊?”

    江楚愣了一下,然后把这话掰开来捋了捋,这老先生话里可能只有“为何”与“求学”是实招。

    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愿为天下止兵戈,愿为天下谋福祉,愿为天下留福音,这都是常年泡在边关的黎江楚在年少时的踌躇壮志,也许也是每个寒门学士最初的心志。

    可他却不是这么答的,而只简简单单给了两个字。

    “为,道。”

    “道?”杨先生像是听了个新鲜,都快被白眉挤丢了的眼瞪大了些,看了眼旁边的几个先生,而后问道:“老夫倒想听听,何道?”

    江楚拜道:“学生不知。”

    另一先生:“(哂笑)不知?不知岂敢言道?”

    “先生消气,学生所言不知,是不知杨先生所问的,为何道。”

    杨先生:“(白眉一顿)愿闻其详。”

    “观宇宙寰宇,星移斗转;顾山川草木,四季更迭;览尘埃蜉蝣,朝生暮死。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天道隐无名。”

    萧也韫愣了愣,想以前这来学府的学生全是酸儒,怎么今儿来的是个“老庄”?

    可杨先生这大儒没有丝毫生气,反倒是点着头平静道:“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他这是以“道”还“道”。

    杨先生继续道:“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他以“儒”再证“道”。

    江楚一拜而言:“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为治国经世,各有其道。后继亚圣大道滥觞,漱流至今,君王群臣黎民百姓,人人心中皆有己道。故学生不知,先生想问的是何道。”

    杨先生三字了了:“你的道。”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沧海横流,经纶济世,虽千万人吾往矣。”

    杨先生眼睑微颤,又看了眼身边几个先生,而后沉默了一会。他撑着桌子缓缓站起了身,用手撑着坐久酸痛的老腰,捶了两下,然后背过手转过身,透过花窗看着外面的和光同尘。

    在这样一个贪腐的国家底下,他见过太多的学生,也了解过太多的学生,他们或为光耀门楣,或为功名加身,可却几乎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道出为天下的话语。

    这是一“狂”字,但也是“仁”字。

    他记得,上一次有如此底气站在他面前说这话的,还是现在那站在一旁的萧也韫。他回过头,轻轻颔首,“好……那你让老夫看看,是什么,让你说出这个‘道’。”

    朝堂贪腐的奸佞逍遥天外,戍边征战的将士尸骨无还,饿殍遍野哀鸿连天。他虽年少,却有着边塞经历,看到的要比同龄人多,想到的也要比同龄人多,可这些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清楚的,他也不能回去写篇三纸无驴的长篇大论。

    他想了又想,看了眼萧也韫,而后突然心有所悟道:“学生请先生手中杯盏一用。”他从老先生手里接过了杯子,高高举起,忽然倾倒。杯中仅剩的水珠顺着杯壁滴落,在被斑驳的光下,在碎碎尘埃中,直直坠落。这一滴,便是天地万象森罗。

    “这便是,学生看到的。”

    “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杨先生捋着胡须,那板的比木头还直的脸居然哈哈一笑。他连连点头,看向一旁的萧也韫,后者也早已是目光灼灼。

    杨先生又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对着江楚说道:“回去把《学府教条》认真看看。我的下堂课,不准缺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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