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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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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楚搁饶城兜了五六天的闲圈,没把去路兜明白,倒是兜来个老熟人——武毅晟。和霍匡一样,武毅晟是黎长洪手下另一位副将,江楚照例也管他叫声叔。

    前阵子他在边关接到家书,说弱冠的孩儿搁家遭了场大病。

    宁王看着他整日在军营里困兽似的转来转去,正巧那阵子平辽安生些,索性大手一挥放他回京去了。

    大儿没事儿是万幸,他又嘚吧嘚打道回边关,这才撞上了在饶城里闲溜达的江楚。

    武毅晟刚见着江楚的时候,眼神光仿佛穿过了他,看到了那已故的黎长洪,上了皱纹的一张糙脸也不知是哭是笑,握着他俩胳膊打量了许久,不停道:“都这么大了!都长这么大了……”

    黎长洪与霍匡、武毅晟明面上是上下级,私下里却胜过亲兄弟。七年前走了个姓霍的,今年开春又走了个姓黎的,死了的可以两眼一闭不问世事,可偏偏留活着的伤心哀恸。

    黎江楚带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武毅晟回了宴君居,权当让他歇个脚,进屋就瞅见邵岭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得他心里一阵发毛。他转念一想,把刚引进门的武叔又请了出去,哄他说在外面吹吹风消消食,待会再来。

    邵岭涯在小桌上摆了棋盘,“大人,候您多时了。”

    江楚侧身掀起下裳,侧身坐于床榻上,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怎么,查得事情有消息了?”

    邵岭涯抿着嘴点点头,“(指着棋盘)大人选。”他见江楚直起身择了黑子,“我找您来是想说……您恐怕得亲自跑一趟铅山县。”

    江楚手中的棋子一顿,“为何?”

    “(笑)谭文显的事情呢,这阵子我的人一直在查,泊州康星城、江舟城,相关的都查遍了,什么都查不出来。”邵岭涯落子,继续道,“我本以为,这线索就这么断了,但是京城那边有了别的消息。”

    “谭文显活着见到赵晃了?”

    邵岭涯搁了棋子,笑道;“不错,王上知道了章庆死亡的事情,决意重新任命泊州知州一职。”邵岭涯捻着手里的棋子,笑吟吟的盯着江楚,“王上直接把此事搬到了朝堂明面,并在朝会时,让诸臣举荐,列了名单。”

    江楚:“与其伸手捞鱼,不如让鱼自己露出水面。他明明可以只说章庆的事情,却偏要把谭文显也搬到明面。”

    “我想,这正是高明之处。”

    “(轻笑)朝中党派相争多年,谭文显之事是机会,也是把柄。赵晃把他搬到明面,不管哪边都不敢动,这才是保护他的最好办法。”

    江楚眯了眯眼,把“赵晃”这两个字眼在齿间嚼了又嚼,发现这人竟不是那般索然无味。

    他接着道,“既然我们能查到,或许对方也做好了被查到的准备。”

    “不错,我的人已经在铅山探视过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怕对方早有准备,会导致铅山探燕覆灭,便让他们停了下来。”

    “合着你就不怕我覆灭是吧?”

    “(笑)大人您去,是最稳妥的。那边有我的金燕,叫吴博,还有数十只银燕,随时接应大人。”

    ……

    江楚要去铅山自己去就好了,拱着他那张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臭脸把要回关的武毅晟一齐绑走了。

    武毅晟拗不过他,又记起黎长洪生前托他照顾好这臭小子,没了办法只能跟他一路。

    江楚在路上问了武毅晟关于定军关沦陷前后的大体经过。

    武毅晟想了想,分条缕析娓娓道来。

    正月平辽一直没有动静,到了二月中旬,先王病重,传召边关,诏宁王回京面圣。宁王怕有人借机生事,带着黎长洪与其麾下神行军一道回京。而后没几天,先王突然驾崩。

    (神行军是黎家军中单独撇出来的分支,从江楚他爷爷那辈组建起,为黎家军中精挑细选出最好的马兵,配与最好的马匹与最精良的轻甲,只要上阵便如长剑,顷刻间破敌盾甲,是平辽在吞并萧宋路上最难啃的骨头之一。)

    (黎家凭着江楚他爷爷当年拉起来的神行军,一直传到他爹手上,斩获的战功彪炳,一直盖过其他三家一头。)

    第二日满朝文武与万千黎民身着素服,在御街两侧目送金龙棺椁。不曾想各坊各巷杀出乱军,所过之处血光漫天,一路直冲赵晃。

    乱军当日亦着素衣,乍眼看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民间传言都说,是江湖势力。宁王一直舍命保护赵晃,才让他今日还有命坐那金銮宝座之上。

    然而刺杀赵晃只是开端,事发后第二日,皇城周围的地方军队联合起兵谋反。皇城被围,一时间大有鹿走苏台之势。

    几十年的神行军在那场暴乱中顷刻间零落山丘,就算有幸活着的,也都是断臂残腿,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两只手。

    这场动乱动静很大,就是当时还在萧宋边境的黎江楚,也有所耳闻。听市井嘴里谈出的消息,皇城那阵子满是殃气,青砖白板的缝隙间溢着血,尸堆三步一小丘,七步一高丘,事后被拉到城外那几座山上埋了后,赶上清明的日子时,座座山上全是青烟。

    而一直没有动静的平辽大军,在第二日暴动开始当日,立马举发兵定军关。

    地方谋反牵制住禁军。前线剩下的三家军力守不住定军关,宁王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信边关,待关后百姓南撤完毕后,便向渠江关撤离。

    京中兵变镇压后,宁王便带军火速驰援边关,但为时已晚,定军关城墙多面被攻陷,只有正面还在苦守。

    而黎长洪,就战死在那刻。

    京城兵变,镇压后又快马赴边关厮杀,就是再久经沙场的壮年将军,也遭不住这样来回折腾。

    江楚:“您方才说,先帝是突然驾崩?”

    “嗯,先王虽然疾病缠身,也确实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但过年那阵,按太医所言,至少还能再撑一半年。”武毅晟其实也知道事有蹊跷,但他这常年驻守边关的副将,朝堂上的诡谲风云,他又能知道多少?

    “先帝驾崩前,可有下过什么旨意?”

    “当时我在边关,这些事儿都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只把差使四家将军的信物给了宁王,其余的……”

    “黎家军的调军符在您手里吗?”

    四家军编制特殊。三衙统管禁军,但却无调兵之权,虽互不隶属直接对皇上负责,但调兵仍需枢密院下令。

    早在赵晃做太子前,还有个英年早逝的太子赵昆,四家军便是他一手拉起来的。

    当初赵昆就是为了避免枢密院的钳制,直属王上,调兵遣将不靠与禁军相同的虎符,而靠四家将军手里专门的调军符。

    然而,老皇帝的软弱昏庸无能无为,只是对外。四家军的符节虽然也一分为二,他持其一,但到底四家军是赵昆拉起来的,他顾忌四家一旦兵变,必危及皇权,便在三衙禁军中又拉出来左右御殿军,既不归三衙统管,也不归枢密院调遣,以此权衡四家军。

    武毅晟:“不在。你爹……你爹在定军关外,把那东西给了宁王。”

    江楚摸了摸鼻尖,眼神放空,理着思路。先王离奇驾崩,太子莫名遇刺,京中无由兵变,平辽突然举兵南攻。他突然觉得,父亲死的有些不明不白,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场阴谋里的一环。

    武毅晟见他不说话,反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些?我记得,你当初死活不愿接你爹的位子。后来被征翰林学士,自个儿拍拍臭腚死不接受,说什么不想淌朝廷的浑水,让你爹给你好生擦了顿屁股。怎么,后悔了?”

    江楚吐了口气,不知道是太阳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还是自己眯着眼:“今非昔比,有些浑水,不淌不行了。”

    “你死皮赖脸把我拖出来,不会就是问了这些事吧?”

    “自然不是,铅山确实要去的,(放彩虹屁)有您在,我安心些。”江楚把手枕在脑后,伸了伸腰。

    ……

    这铅山矿产极丰,单是产铜量便能占到整个萧宋的三成,对萧宋的货币制造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铅山这庞大的矿产资源,使当地对地图这东西卡得尤为紧死。

    而江楚二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最后还是江楚混进了小赌场,好不容易搞到份残破地图。

    武毅晟怕边关再起战事,想着这边早完事早启回程。可江楚整日悠哉闲散,不管哪边是都不着急。

    江楚漫无目的在县城里面逛了又逛,说书的、唱戏的、卖花的、制灯的,全都被他光顾了。

    武毅晟上了年纪,不比江楚,差点累成了狗,他发现这居然逛街比打仗还累,决意要赶紧给江楚找个婆娘,比他还能逛,这样以后自己就不会受这折腾了。

    太阳大半个身子还在外面,武毅晟就催着江楚找客栈。

    没办法,长者为大,于是江楚找到了一家——酒馆。酒馆里暖亮的光打在青石路面上,烈酒的醇香把里面的笑语声一块带了出来,瞬间把武毅晟的魂儿勾了进去。

    江楚一个人拴好两匹马,慢悠悠的迈进了酒馆,还没走两步就听有人唤他。

    “扶玦兄!扶玦兄!这里这里!”

    是韩书良。

    他大腿被桌子边别住,整个人半蹲半起,露着一口齐刷白牙,向他挥着手。江楚扫了眼在柜台前买酒的武叔,走向书良那桌,在他前边坐了下来,

    “书良,又见面了。”江楚看着书良一脸傻笑,“不是不会喝酒么,怎么在酒馆?”

    “我爹让我在这等人。不然我可不在这待,熏都能给我熏醉了!”

    “柳护卫呢?怎么没见。”

    “他在府上呢。对了扶玦兄,喝酒吗?我请!算是答谢你一小部分的救命之恩!”

    江楚一愣,没想到他账算得倒是细,还得掰开一部分一部分还,浅浅一笑:“你能请多少?”

    “你喝多少我请多少!”

    江楚还想逗他玩玩,结果武毅晟抱着三坛子酒奔过来,差点给他砸头上。

    韩书良很有眼力见的赶紧起身搭了把手,接过了酒。武毅晟这腾出了手,在腰后面擦着手上的汗:“这位小书生是?”

    “韩书良,不知这位大叔怎么称呼?”

    “叫我武叔便好。江楚,你们认识?”武毅晟拉开长凳,坐了下去,拔开一坛酒。

    “嗯,有过几面之缘。”

    “哪是几面之缘,扶玦兄救过我命呢!”书良就像是生怕人不知道一样,“对了扶玦兄,我本来还打算去饶城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再说了饶城也不小,找不到怎么办?”

    “反正我在家也待不下去,兜兜转转总能碰到。你看,现在不是应证我的感觉了吗——诶!二位!这里!”

    武毅晟顺着书良招手的方向看去,见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好似秤砣跟竹竿站在那边,俩人一桌都还算富贵的样子。

    “秤砣”叫钱难舍,“竹竿”叫贾忠义,便是韩书良要等的人了。

    书良:“扶玦兄,武叔,你们找好过夜的客栈了吗?若是没有,不嫌弃的话,就先在我家住一宿!”

    江楚与武毅晟相视一眼,皆是摇头说着不用不用,然后……

    五人一起去了回书良他家的路。

    江楚路上没说话,武毅晟也不说话,就听着书良跟那“秤砣”“竹竿”在言语上来来回回。

    原来,韩书良是这铅山县令的儿子,虽不是名门大家但也是衣食无忧,倒也难怪书良能出门游历。

    贾忠义与钱难舍是书良他爹的生意伙伴,不过是什么生意,可就没法从他们俩人嘴里偷出来了。

    就算这县令不过是不大的地方官,但按萧宋纪法,也不该有生意伙伴。官商勾结的问题,可大可小,全看掌刀的怎么判。

    五个人到了韩家府邸,门前两座含珠石狮护着红漆大门,大门上挂着衔环狮头,看门的阍人手握长棍挺着身板,看到韩书良,立马恭敬一拜:“少爷!”

    “我爹回来了吗?”

    “回少爷,老爷还没回来,应该还在县衙。”

    “奇了怪了,我爹这点不应该早回来了吗。”书良嘴里嘟囔着,回身对着四个人道,“几位快进来吧,马交给他们就好。”

    进了大门,江楚本以为该是整洁干净的大院,假山下游鱼戏着池水,佣人们来去匆忙。结果除了佣人来去匆忙,什么假山什么池水什么屏风都没有,迎面来的是扑鼻的药味。

    府邸的前院中间摆着个炉鼎,周围是一圈的八卦,最外面还刻着十天干十二地支,看得江楚直呼好家伙。

    可江楚发现,这美中不足的是,地上的十二地支与八卦,和八个方位的对应出了些问题,比如正北该是“坎”位对“子”地支,结果却弄成了“离”位对“午”地支,至于是不是有意为之,江楚就不知道了。

    江楚在院子里左顾右盼,发现这院子布局虽与正常大院没什么不同,但不少陈设却不像是一个七品知县的俸禄能弄来的。

    书良给四个人安排好了房间与下人,让下人们切莫怠慢。另外三个的下人都正正常常,偏偏江楚这个下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书良跟他说府上佣人少,实在是找不出别的佣人,好生一顿抱歉。

    其实江楚压根不需要佣人,更不需要大爷。那大爷站在房门口,等着江楚吩咐。江楚看他一把年纪,还给人当佣人,不是滋味,“大爷,您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可以。”

    那大爷歪着脑袋,眼睛斜着江楚,然后吼道:“你说什嘛?”

    “……我说!大爷您赶快回去歇着!不用惦记我!”

    “什么?你你——你说你要个姑娘陪着?你很寂寞?”

    “……”

    江楚在房里书桌上轻轻取下纸笔,眼睛随意一扫,竟扫见了宫中御用的笺纸——画春晚塘笺。

    这画春晚塘笺,作为宫中的御用笺纸,通常为公侯伯爵与部分中央文官所用,普通市面上根本不会流通,想要得到,有两种渠道:第一是黑市,黑市隐在市井之下,常年流通萧宋明令禁止的东西。可这御用笺纸本身用处并不大,较起寻常的笺纸不过是在更为复杂的工艺上再加“御用”二字,想来黑市也不愿流通这东西;这第二个,就是结识公侯伯爵或朝廷重要文官,在他们那里弄到这东西。

    难不成这身处天高皇帝远的铅山县令,身后还有别的背景?

    他怔了会,把这事暂时一搁,然后在白纸上写了一手漂亮的行楷,给那大爷看。大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弯弓似的脊背使劲往前伸,鼻子顶在纸面上瞅了半天:“俺,俺不认识这鬼画符!”

    江楚耷拉着那只拿着纸的胳膊,呼了口气,凑近那大爷的耳边:“我说!您回去洗洗睡吧!”那大爷这次可能是听清楚了,点着头说着好,留着江楚倚着门,顺了顺自己的嗓子,那是江楚平生第一次对人吼,还是对一个大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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