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荒村
——渠江关向北百里。
风卷黄沙裹着星火,贴着刀刃滚过。中年刀疤男手挥一把足有一人高的银刀,刀刃几次贴着对手脸面掠过,连其汗毛都被堪堪压下去,待银刀过面后又弹了回来。
对手是一少年,年不过十八,面上虽无刀疤,但眉宇间的凶厉与那中年刀疤男如出一辙。
他们是父子,爹叫徐漮湧,儿叫徐长麟,俩人身在平辽心也在平辽,可原本却是地地道道的萧宋人。
他们是临京城里的寻常百姓家,可昏君佞臣脚下的京城不养穷人,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在外,一直漂到边陲,又逢战火。
萧宋从不管流民,不管是平辽的,还是萧宋的……
徐长麟狼狈退开几步,缓了缓手上被反震的麻木,叫嚣道:“爹,你这也不行啊!”
徐漮湧:“臭小子,被我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还敢嘴硬!”徐漮湧咧嘴一笑,黝黑的皮肤倒更衬着一排白齿。
他右手肌肉绷紧暴起青筋,再度发力对着他儿劈去。徐长麟面前一横正迎抵挡,但显然力道不比其父,双臂不停颤抖。
“少将军加油!加油啊!”围观将士层层,为徐长麟助威。而他们和这对父子一样,曾经也是萧宋百姓,被战火催成了流民。
“嘿你们这群崽种!平日好生待你们,都喂了狗了!啊?”徐漮湧笑骂着,“怎么样,还不认输?”
“认输?不可能!除非把我打趴下!”徐长麟从咬紧的牙齿缝中挤出来几句话。
“行,是我的种!”徐漮湧又加一成力,却见人群中挤出来个人,一件黑袍从头盖到脚,不紧不慢道:“徐将军,左丞相有请。”说罢黑袍突然顶起一块,是手在里面作“请”之势。
黑袍人在左丞相的帐外恭敬站着,还能隐隐听得见左丞相在营帐里传出的咳嗽声。
他候了良久,莽莽出来的徐漮湧从内掀起的帐帘险些抽他脸上。他皱着眉头抬眼见徐漮湧也皱着眉头:“丞相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让你我好好守在这儿,他得麻溜回去了。”徐漮湧回头隔着帘帐往里面瞅了一眼,然后道:“左丞相屁股底下的位子刚坐上,他这个年纪少不了招人眼红,那黑手暗绊全都招呼来!你我要是这边拿不下,他那边压力更大。”
黑袍人的兜帽轻轻晃动,看上去应该是那人在里面点了点脑袋,“将军,我的人在紫庐山已经展开行动了。我们要杀的人,也已经做掉了。剩下的,他们想杀想留,随他们自己了。另外,牙鬼们在颍州南建城,发现了萧宋手统四家军的宁王。”
“这又是牙鬼又是黑鬼的,谁给你们起的这破名?”徐漮湧抱着胳膊,“你们都披一身黑,有什么区别?”
“会说话就说,不会说可以闭嘴……”桎干呛了他一句,鬼脸面具下的眼翻了个大白,而后在腰间取下了木牌,解释道:“刻锁链的是黑鬼,听我的。刻兽面的是牙鬼,听大哥的。”
桎干没管他的似懂非懂,继续道:“还有一件事,那消失了好些年的黎家小子,与其同行。”
“黎长洪他儿?”徐漮湧见他点头,“一个是没了爹的落魄公子,一个是没了爹的落魄皇子,凑在一块,齐活了!他们到哪了?”
“已经从南建城出发,在东行的路上了。”
“宁王手底下有萧宋的四家军,不能让他回来。黎家那小子……一起做了算了。星纪、玄枵、娵訾。”
他话音一落,身后兀地显出三个人来,装束大致一样,胸前分别刻着星纪、玄枵、娵訾。
徐漮湧:“把他们人头,给我带回来。”
……
——南建城至饶城当途
江楚第二次见到韩书良,是在南建城往东三十里的麻姑山前。他们简单攀谈几句,才知道韩书良家在抚州铅山县,和江楚俩人算得上顺路。
江楚实在受不了赵昱的王爷架子,又觉得韩书良对自己胃口,要死要活泼皮赖脸地把韩书良绑下来一起遭罪。
他们四人进入麻姑山,至山涧中,近午时,浓雾竟也不曾消散。出了山涧,雾已然散尽,换来的是雷电将黑压的天空分裂,劈得破碎,大雨滂沱,马蹄带起泥泞,压垮路边的野草。
路边满是躺着、靠着的人,哀嚎连天。
江楚出门连把伞都不带,只能赖到韩书良的马上,让韩书良撑伞,他来御马,徐徐穿行难民之间。
在萧宋,这样流亡饥难的地方,数不胜数已不新鲜。
韩书良四顾着前攀招手求粮的难民,把伞递给了江楚,自己从兜里掏出些食物。
江楚伸出手本想拉他,手张开一半却僵住了,最后收了回来。他跟在书良身后,帮为他撑着伞,而身后马背上的赵昱,眉头已悄然锁起,隐隐握紧了剑柄。
韩书良简单问了几句,才知道他们是从抚州流落至此的难民,村子里不愿收留他们,他们也无处可去。
从抚州逃来的?抚州又出什么事了?
再前进便是村子,本还有几户人家收衣,见了外人入村,衣服也不顾它干湿,闭门关窗,怕生的很。
赵昱偏头看看江楚,想跟他说些什么,却见他眼神盯着自己身后,他一听,身后打斗声传入耳中。
原是一村中巷口,巷内五个人对着地上一人群殴,拳脚并用。巷子两侧的窗户有一扇是开着的,窗内妇女把孩子的头埋在自己怀里,啜泣连连。
那五人打累了,地上躺着的多半也快不行了。一人趁机拽走了地上那位怀里的东西,拍了拍揣进怀里作罢,走出巷子,与四个人打了个照面。
他们这才看清——抢粮。
倒也难怪村子里容不下那些流民,他们连村民都快容不下了。
赵昱下马取出些吃食,往巷子里走去。
韩书良贴着江楚胸膛偏头问道:“方才赵大哥没有接济村子外的那些难民,怎么这会儿又愿意帮那夫妻了?”
“你想知道?”江楚见韩书良点点脑袋,并没立刻答他话。
赵昱上前把地上那男人搀扶起来,把吃食塞进他手中。方才窗户内的妇女打开了家门,急忙跑出来,嘴里还念念道:“相公你没事吧!”男人弓着腰,用淤青的手擦去嘴角的血,一边把吃食向妻子摆了摆。
赵昱看着两人举止,下一秒就对上了二人感激的目光。他一把馋住险些跪下的两人,话也不说,转身去了。
江楚坐在马上看着一切,在书良耳边轻轻道:“小书良,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没有赌资。”
“嗯?打什么赌?”
“赌那对夫妻,恩将仇报。”
书良一愣,“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人。”江楚见赵昱上了马,不再同书良说话,转而对赵昱淡淡道,“赵兄心善。”
赵昱偏头看了他一眼:“能帮一把是一把。”
“方才村口那么多难民,赵兄为何不帮。”
“帮了一个,就要帮一群,当他们都把手伸来的时候,连你身上衣服都要扒了去,最后再把你皮肉生吞,你帮还是不帮?”
“没救的,未必不知恩。救了的,未必非豺狼。”水珠挂着江楚隐隐翘起的嘴角,不肯落下去。他嘴巴贴近了书良的耳朵,轻问道:“懂了吗?”
书良皱着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江楚这话一语双关,好像是在说村外与巷内的人,又好像……
赵昱没说话,只轻拽着缰绳。
雨没有半点停歇的意味,越下越欢畅。三把伞已经挡不住霹雳来的豆雨,四个人的裤子已经湿了大半。
草鞋溅碎起水花,在积水的路面上踩出个个坑洼,最后又被积水盖满。
赵昱在马上闻声,立刻抽出腰间长剑,雨水在剑身上崩发出七分,剩下三分顺着剑脊延至剑锋,直指身后的人。
是一老人。
“哎呦哟!大侠这是做什么,我这把老骨头可遭不住这个。”
“(收剑)冒犯了。老人家。有事吗?”
“呃有……是这样,老头子我是这个村的村长,听闻村子有四位贵人前来,特来此接待。四位看,这大雨下的,路也不好走,人也不好受。不如四位现在村子借宿一晚,我们也好尽一下地主之谊?”老头子满脸和善,眼角的褶皱里写满了亲和。
赵昱沉了会儿,点头应了下来。江楚柔和着眉目送走了村长,对着怀里的书良轻轻道:“书良,喜欢看戏吗?”
韩书良:“什,什么?”
……
“吱嘎——”
大门应该许久没有打开过,光是活动筋骨都得大喘气,木头门面翘开了皮,死去多久的土灰蹦起,攻击着几人的鼻腔。
四人进了屋,借着外面的光勉强看清了屋内的陈设。两间,外间只有一张桌子,里间一张床,桌上一根燃了一半的油灯,杯碗还在,只不过盛的是土灰,床上还铺着满是补丁的被褥,斜拖在地上。
江楚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对着油灯一吹,阴暗的屋内一瞬间弥满了清光,这才发现外屋角落还有一口灶,余下些许木柴,地上被积灰铺了个遍。
村长站在门口道:“四位就请在这先住下。老头子我回去给你们准备饭菜,好了便过来叫你们。”
“谢过村长。”韩书良对村长拜道,随手关上了门,“这一身湿得差不多了。”
“你扶玦兄出门不带伞,你又稳坐他身前,正好给他挡了风雨。”赵昱拭去木凳上的灰尘,一屁股坐下。
江楚在房里找到条木棍,捻其一头,竟靠两根手指翘起了整个棍身,辩道:“书良可是心甘情愿坐我马上的。(看向书良)是不是小书良?”
他把棍梢摔落回地上,震去了棍子上的浮灰,又走到门口让雨水把棍子淋洗一遍,这才担在墙角灶旁两面墙的木架上,废了半天劲升起灶火。
赵昱看他担好木棍,又扫了眼韩书良鸡啄米的脑袋,等火将其烘干,脱了外层衣服搭在上面。
江楚单臂担着自己跟书良的衣服,把赵昱的衣服往边上拽了拽,好让他们的搭在灶火正顶——让你挑事儿!
“喂,过来坐吧。给个姓也可,方便称呼。”赵昱对着护卫道。
“在下姓柳。谢过赵大哥。”
“姓柳?”江楚心里沉吟着,多看了护卫两眼,突然觉得有股无由来的熟悉。
韩书良在那边挽起了裤腿,嘴上已经开始惦念着村长为他们准备的酒宴,江楚被他断了思绪,顺下了话,“你真以为这村子会给你排个宴席?”
“啊?什么意思?”
“就算是酒宴,也是送你上路的酒宴。”赵昱说完了一句,再也没开口,江楚也跟着一起闭了嘴,剩韩书良自己摸不着头脑。
……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