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毒与药,拾与舍。
也并非是谁都能创造这种不朽的传奇,不破不立,神白须说的对,这的确是铸就传奇历史的一种方式。
而这种方式,在他所见过的历史之中,神骁更甚,因为一个国家历史的文明,所铸就的传承并不完全都是一脉相承的。
它必须要承认更多的存在才能体现它的伟大。
出云已经离开,她来这一趟完全就是找神白须聊一聊神白须这一趟十二门之行的感想,想听一听在神白须眼中的神骁。
不过问的往往没有说的多,神白须给出的答案相当驳杂,但总体上,他对这个国家有相当高的评价。
而更多的,并非执政者,而是人民群众。
眼下,神白须同白下霁一同坐在中堂门外的阶梯上,看着细水长流,看着风拂山岗,一个,仅仅只是看着这些,一个,却凭借着这些场景回忆着什么。
“白下霁这个名字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神白须率先打破。
白下霁一愣,看向神白须,眉头一皱又一挑。
“名字是…山主给的,我不知道。”
很直白很简单的回答,是她说得出来的,神白须也能猜到。
“在我们那边,在哈克维山脉的翠绿之原上,游牧民族以为,名字,是一个人的灵魂,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
“虽然在你们神骁也有诸如这种的说法,可大致上给人的感觉都好似一种代号,并不像那些游牧民所追逐的信仰。”
在这里,神白须突然想到那个让自己为她取名的姜泽岚,想想那个名字,确实也包含着一些意义。
他也很难想象,一位神明,需要一个凡人赐名。
“而我也以为,一个人如果要重新开始,忘掉曾经的一切或多或少有些缥缈,但一个崭新的名字一定可以赋予不同的意义。”
“你想要吗?想要一个新的,只属于你的名字吗?”
神白须看向白下霁,而这一次,这是她第一次感受与他并肩的感觉,不是鄙夷,仇恨,愤怒,只是诸如平常朋友间的询问。
他给她的感觉,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也不是那种遥远的,而是深刻的,深邃的,像水一样。
“可以…”
“可以是不属于这个国家的名字吗?”
神白须眉头一挑,转头回去,见此的白下霁下意识低头,眼神晦涩。
“赛娜,从现在起,你叫赛娜。”
回忆中一望无际的绿茵吹来抚慰野望者荒芜内心的古息之风,放眼望去白雪皑皑的山峰如璞玉般剔透。
羊群被牧羊的男孩儿手提长鞭驱赶,雨后的绿原有些许泥泞,泛着泥土与嫩草的清香,而抬头,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穹。
白下霁恍惚抬头,看向神白须,此刻的他也同时在看着她,透过他的眼神,她直至内心之处的投影逐渐放大。
她凭借着他的眼睛,真正开始接触这个她未知的世界。
“在提尔萨克山脉的哈德湖,当凛冬的白雪带去秋色的寂寥,仍旧沸腾着青金石蓝的哈德湖河畔会盛开一种名为赛娜的白色兰花。”
“它紫青色的花蕊会在幽夜中闪闪发光,随风摇摆中闪烁着的弧光照亮整个静谧的哈德湖。”
“它被誉为盛开在褪色中呼唤黎明之花,寓意着新生,与黑夜褪去新生将至。”
“就像你一样,挣脱囚笼,向阳花开,能够用自己的名字,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开出别样的鲜艳,不为了任何人,只为了自己。”
她绿色的瞳孔映照着全是那人的模样,他的一字一句在她的心头萦绕,她的心沸腾着喷涌,澎湃起热浪。
好似在她最黑暗处,突然亮起一盏幽灯,起初微弱而渺小,直至最后熊熊燃烧。
她感受到这火焰的温暖,以至于压过她前半生所有的孤独与寒冷,以至于她不惜灼烧自己的皮肤也要拥抱这团火焰,哪怕被焚烧成灰烬,她也渴望这温暖。
她从未想过什么挣脱牢笼,这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一种奢望和痴心妄想,在那片黑暗中,从来就没有人和她说过,她是自由的。
而她也只是作为一个傀儡,一个工具,连什么是最基本的人都不知道,仅仅作为一个麻木的行尸走肉。
而现在,就像她这样的人,毒害过那么多人的她,却也可以拥有一个新的名字,甚至新的人生,这是她从未想过且从未敢想过的。
而又是他,在所有人否定且要将她一杀百了时,肯定她,坚定不移的选择她,甚至承诺她,为了她而去做那一切,还告诉她,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挣扎在泥泞中的人。
就像救赎一样。
“……不喜欢吗?那我再…”
话未说完,赛娜伸出双手握住神白须的手,看着那张满是破茧粗糙的手掌,赛娜将它握紧,放在胸口。
他能听到我的心跳吗?他能听到这因他而跳动的心吗?
“谢谢你愿意救我。”
这一刻,回忆中的那个人于此刻所说的话重叠,就连模样都变了,神白须恍惚间再回到那个午后。
轰鸣声震耳欲聋,火炮与爆炸声,与人群跳窜的喊叫声,乱作一团。
砰————
直至枪声响起,转而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耳畔,逐渐变得砰砰直跳。
当他再回过神来,眼前少女那翡翠色的眼眸闪烁着光泽与泪花,那是他曾经注视着的璀璨星河,是这世上最宝贵的景色。
神白须清晰的听到赛娜的心跳声,以至于,仿佛在敲打他的掌心。
“冷冽寒风的白雪无法掩埋我的热血,如今我仍旧称呼拥有这样理想的人为少年。”
史格汀·库芬,西方着名浪漫诗人,理想主义者,代表作有《心墙》,《风筝》,《牧羊犬》。
这三本书在西方文学史上被誉为,“三个人类”,而之所以加上了双引号是因为它们都是动物。
一只鸽子,一条狗,一匹马。
史格汀作为旧贵族的脱产者,生于新时代的辉煌并没有让他的才华得以闻名于世,相反他相当的大器晚成。
这也是为什么说西方是理想主义者天堂的原因所在,因为他们太理解一个人不能延伸自我意志的痛苦。
就像史格汀一样,他炽热且振奋人心的诗句被世人所朗诵时,他的坟墓已经高高竖起。
他渴望理想主义的梦死于现实主义的家庭,却又在他与世长辞后,在现实主义的社会中开出理想主义的花。
他令人默哀的并非是名作的无人问津,而是天才之名实至名归的太晚,直到人们真正挣脱固性思维的桎梏,才得以看到史格汀心中的世界。
一只不是为了飞行而只是停留展望高处的鸽子,一条渴望成为画家与卖报纸的狗,一匹想要成为牧羊犬的野马,多么荒谬而又滑稽。
而就是这样荒诞的理想,成就了史格汀“理想主义者的乌托邦”之名,就是因为这世界容不下那么多蹊跷的梦想,才会显得如此迂腐而狭窄。
神白须看着眼前这个脸红却不知何为脸红的女孩儿,没来由的笑了,却是苦笑。
他以为,他这个人,后知后觉,迟钝,总是有很多道理都是在错过之后才明白,而他之所以做什么都如此决绝,又何尝不是在避免后悔。
只是道路错综复杂,千千万万,一不小心就会折返,如此反反复复,又回到原点,带着相同的感受,再从新开始。
只是他看着赛娜的眼神突然一亮,于此刻忽然突然悟了什么,回想着刚刚的一幕幕。
咔嗒————
只见一条条新绿的柳条自脚下杉木板抽丝剥茧攀上神白须的双脚,渐而越发的茂盛。
只听剧烈的木板断裂声,一条柳树拔地而起,自中庭中心向外开枝散叶,绿意盎然而柳条林挂,风一吹,郁郁葱葱,仿佛诉说着某种心愿。
神骁有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眼下,神白须仅仅只是同李世卿所做的一个赌约,却救赎了一个星落黑暗的无辜者。
而赛娜的得救,意味着这世上更多人的被解救,她的能力将会成为助力这个世界的一大巨力,而解开赛娜心结的神白须,令她枯木逢春,再迎一春。
而神骁佛门中,最以普度众生为己任,渡人也渡己。
神白须因为没能拯救伊芙琳的遗憾,在赛娜这里,得到了释怀,而他心中的遗憾与心结,在于他对自己身怀诅咒的怨恨。
他又岂是那个错的人?只是命运容不下他的身边拥有更多人,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他看到了,却无能为力,而眼看着这一切都在他眼前失去的他,不才真正是那个最遗憾的人?
“这件事,天底下任何人都做不得,唯独你做得,而这个结,天下谁人皆可结,唯独你不可解。”
解铃人是他,系铃人也是他。
也是这时,神白须才真正醒悟在天都府按眉寺时,那位白衣僧人何以舍托付之物的心愿。
神白须缓缓起身,那柳条渐渐疏散,他抬头看向这郁郁葱葱的参天柳树,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走近,伸出手去抚摸那新生的枝条,风轻吹来,柳条披挂在他的肩膀。
赛娜看着这绿柳成荫,只觉得天然贴切,心中花儿绽放般美丽,而在那柳树下的他,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他的背影在她所见的众生中脱颖而出,在她的眸子中刻下一道永不磨灭的痕迹,在今后余生中,她仅以此为活着的凭据。
神白须自虚空中拿出那一串泛着乳白色光泽的舍利子,那白光闪烁着,温度在神白须手中逐渐温顺,就如同那位白衣僧人的待人亲和。
这世间灾乱往复,有人在这漩涡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兜兜转转才发现又回到了原点。
而那些注定要忏悔的,一定会被救赎。
这也是丹普罗亚教会所信奉的教条,一个人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罪恶,在追求救赎的道路上祈求获得原谅。
而也唯有死亡,才是对一个怀有罪孽的人最严重的惩罚。
在犯下那错误时,人们往往不知所谓,可也因为决心的彻底,才会导致往后的决绝。
神白须和伊芙琳之间,本应该是没有遗憾的,之所以不甘,是因为他的无能为力,他本以为这份惩罚是为了惩戒他所做的一切。
可他从来都没有错,只不过是做自己,而他也随时愿意做那个为了自己所爱而死的人,只是他永远执着于去改变。
“母亲说,一个人生下来一定会携带一些前生的信物,那是上一世的自己留给下一世的自己的警惕,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正确,他也会迷茫,会不知所措。”
就像他抱着那女孩手足无措时一样。
“一个人如果要救赎自己,就必须要在别人的原谅中奉行忏悔,这是最初丹普罗亚教会教我的道理,我以为,太绝对。”
“可也是最后一次走进那教堂,我才明白一个人要学会爱上别人,就必须要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做救赎,只要他还会回头,就不能停止这场追逐的苦役。”
“可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能像巴伦比斯,霍利卡登,全青复,千朝子那样明智,他们总会犯错的。”
神白须看着手中闪烁着白光的舍利子,又抬头看向赛娜,他走近。
他牵起她的手,将那串舍利子套进她的手掌,顷刻之间那乳白色的舍利变幻成翠绿色,剔透清冷的触感沁人心脾。
看着那鲜红绷带包裹的手掌与手腕,神白须微微抬头,注视着赛娜的眼睛,那碧绿色的翡翠,玲珑剔透,铄石流金。
那眼中没有这个世界的一花一草,只有他。
“而这场名为救赎的苦役,需要你自己去奉行。”
抚心川,位于饕餮城区三千公里之外的望苦山,是一座群峰叠嶂,且接连不断的群山叠堆而起的巨峰。
这里常年风吹草绿,深幽寂静,是万千灵种的栖息地,更是盛开着花草药的蒲甸园,也是一位俯瞰人间疾苦的神女的心死地。
从群山遥远处望去,绿意盎然的上头岚风吹拂,云雾缭绕,如一张泼墨的水墨画,千娇万黛。
而在这里,山峦的高峰处,抬首俯瞰,方圆千里的风景尽收眼底,所谓一览众山小,也不过如此。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饕餮城区,千玑之城,风雨过后民生兴旺,好似不曾发生过那段被黑暗荼毒的时光。
在这高峰之上,在这能够俯瞰众生的高度上,两个人,一黑一白的人影。
神白须带着赛娜来到了这群山之巅,向下,是微缩的天下苍生,是一个人能够矗立的最高处,也是攀登者的极限。
赛娜只是在罡风中小心翘望,看着远处饕餮城区的城影,看着整个众生的匍匐。
“神骁素来有登高望远以明其知的说法,说的是一个人在凡尘所遭遇的挫折,令他蒙尘而心灰意冷,他的志向被蒙蔽,理想被掩盖,一个人郁郁不得志。”
“而也唯有这登高的过程,才最为艰险且艰巨,就象征着一个人的仕途攀登一样。”
“可也有的人,生来就在峰顶不是吗?而绝大多数这种人,往往对这束缚着的众生喜形于色厌藏于心,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所拥有的,是那些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而也有的,他们会历经百般阻挠,奋不顾身的奔赴上下,隐入尘烟中,同他人的共同命运捆绑在一起,将自我的命运置入群众之中,共同攀登这高峰的触不可及。”
“而这一类人,都被神骁称之为,神,指拥有高尚品质与救世之名的德高望重者,领导者。”
在神骁,一个人被衬托为神不是一件什么稀奇的事,这也是为什么说神骁是一个万物有灵的国家。
他的淳朴构建了这个国家的声誉与名誉,而在这个国家之中那些高尚的先驱者,则奠定了这个国家的高度。
也因此,那些铸就不世之功的领导者,会被追随他的群众追捧美誉为神,因为他们铸就了不朽的功绩,且是为了更多人。
“革命,这一极有分量与承担的词汇,不是逞英雄,也不是个人英雄主义,而是大义,是众生的脱困,是群众的钢铁洪流与不屈不挠的意志。”
“它是每一个国家甚至每一个人都具备的一种精神品质,而当面对压迫与斗争时,它会被放到最大。”
“眼下就是这众生,矗立于这众生之上,你有什么感想?赛娜。”
神白须看向赛娜,问道。
而赛娜呢?她并没有因为身在高处的喜形于色,只是平静毫无波澜的望着远处云间,而不是眼下的众生。
“这些山水和城市…密密麻麻的,我看着,有些惶恐…”
“但是远处的云,很轻,很自由,我…很喜欢。”
赛娜笑了笑,尽管词不达意,尽管神情木讷,却又似真情流露,谈吐真切。
“所以被束缚的人总是会抬头,会看触摸不到的天穹,渴望自由,渴望挣脱桎梏。”
“像多数人的命运一样,被不由自主的掌握在一种潜在的形式之中,所以才会有人愿意去做颠沛流离的飞鸟,也不愿意在笼子里歌唱。”
“并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怀揣使命的,至少,永远都会有人渴望轻松的活着,而在这样一个世界与时代,这可以是一种被接受的理想,自由的活着。”
神白须上前一步,赛娜微微皱眉,她不是听不懂神白须说的话,而是怕他一个不慎跌落下去。
“是啊,一时存成千古恨,自古以来,历史上有太多诸如这种一个不慎跌落悬崖的选择,从最高处,跌落低谷。”
“而这,对比一个生来就在低谷处昏沉的命运追逐渴望攀高的理想又有何不同呢?只是存在形式的区别罢了。”
“就像你,因为你的所作所为不由自主,掌握命运的权力不在自己手中,就有那么多人因你而死,因为你的毒,而分崩离析。”
“可真正邪恶的并非是你的毒,而是你背后那个人的野心与欲望,无论出于如何的理念与不和,一个人的错,都不能牵扯其他人。”
说到这里,神白须也想起自己,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也像那削山侯一样?在伤害着更多人,破坏着更多人?
“可一个人也可以决定做些什么来挽回,比如牺牲。”
“而承认错误,于事无补,你必须要让别人相信你已经变得更好,变得可以改变这一切。”
在神白须身上,赛娜从来都没有感受过那种压迫和压抑,尽管他有过对她的愤怒,却也仅是愤怒,没有憎恨与厌恶,更没有唾弃与鄙夷。
她见过太多人的恶,以至于她能够将自己良善的能力转变为毒,正因为她的众生皆苦,才会如此的荼毒。
而眼下,赛娜从神白须身上感受的,是一种仁慈与仁善,更是一种…一种爱。
无论这份爱出于如何的情感,教导也好,指导也罢,赛娜萌生的这个情感,绝对是死心塌地的爱。
她太憧憬这样的光芒了,不刺眼,更不灼热,而是刚刚好照耀在一个自寒冷黑暗中走出的疲惫者,以至于她才刚刚走出,就生出困倦,眠入一场从未有过的美梦中。
而当她醒来,这美梦,却成为现实。
叮————
神白须上前握住塞纳的手,赛娜本能的向后转缩,却在看清是他后,主动摊开手掌。
爱他,哪怕是他要伤害她,她也可以无所谓。
她或许不懂,只知道听他的话,可她又或许懂,因为他从来没有向她索取过什么。
只见神白须屈指一点在那手腕上的舍利子,顿时发出金石碰撞之声,整整一十二颗佛陀舍利子,挣脱了红绳的捆绑,散落在空中漂浮着。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念念不忘,生生不息。
赛娜竟忍不住的伸出双手去靠拢那团团围转的舍利子,感受着它散发的温暖。
而当她看向一旁的神白须,后者眼神平静如水,温柔的像风,无波无澜,岁月静好。
在他那温柔的感染下,她才小心翼翼的去看一眼那沧澜众生,而这一眼,就再回不过神。
岁月的长廊篇连成画,目不暇接,一座座花草成诗,开在山花烂漫处。
这近在咫尺的天涯,是她曾经永远奔赴不到的天边,而现在,一切近在咫尺,哪怕这是一场梦,一场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她也心甘情愿。
可感受着耳边呼啸的岚风,那清晰到刺激每一根神经的观感,她才明白,这不是梦。
嗡————
赛娜神念一动,伸手推动那环环成圈的舍利,推向这众生,就犹如,他牵引她一般。
顿时间,山川日月神光骤现,如天星坠落凡尘,眠入这诗卷成画的万里山河,顿时间白莲朵朵花开。
一道道流星辉光,划过天际,直奔这苍茫大地岁月千山万水。
而在神骁某一地,同样在那沧海桑田之前的一位白衣僧人,他向前这众生,步步生莲,金色的瞳孔流光溢彩,他轻声呼唤,全身变作璀璨的淡金色。
在他一旁的光头白衣小和尚热泪盈眶,用衣袖擦拭眼泪,那白衣僧人转身回望,目光任重而道远。
传承在这一刻变为枢纽,牵连在他的身上。
“我愿以心埋柳,过你千山不停留的眷恋,我愿枕你愁绵,梦你日夜思絮不眠的辗转,我愿渡你尘心,化千丝万缕万万难断的纠缠。”
再听闻此句的神白须,效仿着那白衣僧人,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面对那一望无际的山川大地,深深一躬。
你为至毒,却因一人而化作良药,抚慰万里山川。
此刻,也映照着两个人的命运。
看着那金灿灿的群山盛开着朵朵金莲,神白须或已知晓那白衣僧人的状况与心愿,只是心生敬畏。
原来也有人和他一样,仅仅为了一个承诺,而付诸一生。
又或是久远的光阴致使那位圣僧看穿了这世间的无常,可若真是如此,他又怎么如此的眷恋这人间。
呼————
叮铃————
听,谁人腰间轻铃叮叮响,谁人的梦,在这一刻清醒。
随着脚步声轻轻而来,一位身着绿衣,头盘木簪的女子缓缓走来,她的目光深深注视着神白须,有仿佛跨越千年的执望。
她如玉沉深潭的眉毛久不能舒,一双金色的瞳孔如落水泛着涟漪,透彻而含情脉脉。
她风姿万代,不染铅华,神光貌和,恍若白瑕,只叫尘埃落寞,风月不宣。
她直直的走近神白须,好似怎么看都不够,好似怎么打量都看不完。
以至于她伸手抚摸神白须的脸颊,顺着向上拖住他的眼眶。
一旁的赛娜不明所以,只是先后退去给这两人腾出空间叙旧。
“这位…姑娘?我们认识吗?”
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的神白须眉头一挑,问道。
赛娜亦是如此,不认识?那为什么那女子举动如此亲密。
“你自是认不得我,可我却驻足你久已。”
“真是奇哉,这世间竟有捏的你这般心灵手巧的人儿,竟这样标致,我一落魄古董,倒真是开眼了。”
这绿衣女子笑道,好似在观摩一件惊为天人的艺术品,以至于手拿把掐的捏了起来神白须的脸。
就像母亲阔别孩子数年,突然相见,看着强壮的孩子欣喜不已的模样。
“即是这年龄上,你就是称呼我一声姑奶奶也不妨事,可估计以你性格,腼腆。”
“我就是你藏药阁之行同梁有道论道中的那位种药女,六千年前世人唾弃的伪神。”
神白须神色自若,似乎并不惊讶眼前这位女子是一位正儿八经的神明,而种药女,也知根知底。
“半宝川此次被赛娜以毒荼毒,而你作为半宝川山神灵却无动于衷,是害怕六千年前医乱之事重演,对吗?”
“准确来说,是,可另一面,我也想看看,这些自称人定胜天的人,究竟能不能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归根结底,我虽活了千般岁月,可终究不如一个民间市场的小贩精侩。”
神白须点点头,似乎这些也都在他意料之中,而种药女,却莫名皱起了眉头。
“你救下白下霁,仅仅只是因为同李世卿的赌约?”
“还是说,在你看到了她的可能之后,才选择改变?”
随着种药女的提问,神白须看向一旁的赛娜,她似乎还是有些紧张,只是并不再像之前一样颤抖。
“若说起初,我自然是前者,若说现在,我则是后者。”
“为什么?”
神白须眉头一皱,一个活了六千年的神明也会问这样的问题吗?
虽然和九龙有些许差距,可,纵观神骁,诸如这些神明,无不是秩序的缔造者,尤其是种药女这么一个距离人间这么近的神,却不明白?
“一个医生,在摒弃职业道德与职业操守后,可以在能力范围之内做出救与不救的选择,只取决于他的善与恶。”
“我只是作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做出有能力的选择,在可能的范围之内极力争取和证明。”
“而您想问的,大概是六千年前您作为种药女,布施人间的行为的对与错,该与不该。”
闻言种药女点了点头,伸手刮了下神白须的鼻梁。
“倒是冰雪聪明。”
神白须眉头一挑,这个词还能这么用的?
而且为什么他们这些神明这么喜欢刮别人的鼻子?
或许是一种认可吧。
“我只是想着像三千年前的全青复能够以舍永生而铸就神骁做效仿,见不得那人间的疾苦,我以为,在我这个位置的人,做的没错。”
“可在你自入宝川以来的所作所为看来,我也才堪堪明白不破不立的道理,只觉得一个人的执着竟然也可以感染这么多人。”
“作为神,我以为我不如你做一个人那般任道重远,仅仅只是有着超凡的寿命与能力,却做不到出色的抉择。”
“也是在你十二门藏药阁之行落款后,才明白,何为悬壶济世的道理。”
“可我还是想问问你,问问你何为人,何为神,为什么那些人可以,独独我这个神错了。”
她透彻而金色的眸子透过神白须瞳孔中的混黑,那代表着人性的光泽,透露着她的渴望。
神白须变过来仔细打量了一下种药女,随后伸手摘下她腰间的铃铛,那好似不是俗物的铃铛在接触神白须后泠泠作响,于风中飘摇。
哒哒————
只见他以掌化拳,紧紧握住那铃铛,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再不是那清脆的定铃声,现在铃铛发出的声音浑浊而紊乱。
种药女眉头一皱,不明所以,她再看向神白须,后者再摊开手,摇了摇,声音仍旧清脆。
种药女这才好似大梦初醒一般。
“在神骁人历经世族之乱之前,每个人对命运的目光都是从上至下的,那个时候的他们早就已经见过诸如全青复这般惊世骇俗的君王。”
“所谓斗米恩升米仇,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你虽贵在为神,却是在一个群龙无首的年代降下恩惠,于众生而言,这是一种偏袒。”
“那个时候的神骁人,哪里见过什么神仙,他们唯一知道的只有诸如八爵之乱那般的野心。只是在黑暗中盲目了太久,挣扎了太久,在好不容易见到一瞬间的光后,才慌乱,才恐慌,以至于争先恐后。”
“再者,哪怕世人皆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却也忘了,在这之前所说的,莫非命也,顺受其正。”
“在布施人间之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授人以鱼,而在他们看透了病乱的根本之后,你却并没有授人以渔,仅仅只是让他们看到,却又不让他们看清,所以他们才会怨你,恨你。”
“一个只揭开问题却不布置答案与真相的考验,是一种恶劣的邪恶,是在玩弄他人的良善与真心,这是一种每作为一个神骁人都怒不可遏的弊病。”
神白须躬身将那铃铛重新挂在种药女腰间,屈指一弹,铃儿叮当响。
“救与不救,贵在自知,该与不该,且问本心,倘若无愧,又何凭怀缅?”
“姑娘岂不知,是药三分毒?极端的善,也是一种恶。”
种药女看着这位来自于他乡异国的小夫子,越看越觉得像是那些自文武庙之中走出来的,那种一手拿书卷,一手托拂尘的煌煌圣人。
也是在那句是药三分毒之后,她才真正明白,不是自己错了,而是自己没做对。
倘若所有事都只询问一个结果,而舍弃了过程,那么永远都对不上调,只能在无限的挣扎中徘徊。
而神骁这个国家之所以能够不断更新迭代的传承,就是因为历史总有断片,而这,不会致使人们去追求这没有结果的故事。
他们的目光往往在更遥远的未来,因为随着时代进步,随着思想的蜕变,他们终究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来证明那段故事为什么结束。
所谓学而后知,便是这个道理。
种药女走近神白须,摘下盘在发后的木簪,顷刻间乌发如瀑,随风飘扬。
她将那木簪揉碎,竟化作一把紫金色的金沙,她双手捧起,举过神白须的头顶,缓缓撒下。
金沙如一层薄纱一般,落幕在神白须的头顶,只见他眉心一点朱红闪烁其辉,神采奕奕。
而神白须那混黑色的眸子,在闪过一抹翡翠绿之后,同那眉心朱红一并褪色,好似隐入尘烟。
一头长发飘零的种药女后退几步,躬身作揖,又施身万福,一是拜先生,二是敬郎君,尽显女子柔媚。
“我愿以你为眼,看人间沧桑的沉愿,我愿以你为方,做偏居一隅的芝兰。”
种药女说着神白须听不清的喃喃自语,她抬头,望向神白须。
神白须突然一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小女子以求夫子赐名一书。”
种药女再作揖躬身,神白须见状没来由白了一眼,种药女起身时,明显笑过了。
“这人好人坏还没看明白学明白,就先挑着人难为了,你说你做的啥神?”
“哪个人告诉的你我会取名?”
被气笑的神白须指了指种药女,而后者,则看向一旁的赛娜。
赛娜呆了一下,看向神白须,这不看还好,一看,才知道中了种药女的计,立马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先生自是先生,自有极高的心胸与道理,想必定不会同我一介小女子一般见识。”
种药女笑道。
神白须闻言作罢,神骁女子谁都会这一套,天生的不吃道理,他手背打在手心,转身看向身后千山万水芸芸众生。
那千山绿意盎然,那万水细水长流,一撇一捺皆是画。
“画未央,千山万水脉络连成奔腾不息的画卷,四通八达而自成一体,才见青山,得见青衫。”
“脉之所注,心之端口,万千归一而谓之万千,才可成心,而心,众志成城。”
“姑娘执望千年的眷恋不过人间的半寸天堂,布施而达济天下才是不倦,只道神仙,有口难开。”
“而所谓医者仁心,在于慧根,在于心。”
“俞慧心,字药芝,姑娘以为如何?”
“不求那天下良药,只撰一方而悬壶济世,愿你能早生慧根,做那吹拂岚间无忧无虑的清风,愿你能真心不变,遥望人间只做神仙。”
俞药芝浅浅笑着,捻起裙摆,轻施万福。
走过千山而不知疲倦,人间的路太远,人间的路太酸,仅仅只是一个人,太孤独。
抚心川一行,白衣僧人持渡圆寂之事报丧天下,自即日起,佛门大开,诵经七日,撞钟一月,为祭奠何以舍之名。
而神白须也终于在何以舍圆寂之后,才堪堪明白何为无禅可参。
众生不见我,只因我在众生,心中无禅,只因路在脚下,佛门无我,只因心中有禅,何谓之圣僧?不过一介布衣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