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宗老太爷
首先进入灵堂的魁梧老人是宗家的掌门人宗雷。
虽是一身缟素,却不掩其鹤发松姿,龙行虎步,一双圆目顾盼间精芒四射。
唯有一夜斑白的双鬓和深深刻在眼角的皱纹,暴露了这位花甲之年的长者对于失去小辈的悲痛和惋惜。
宗雷早年是铁匠出身,孤身一人从山海关外来到青州闯荡,因其精湛的技艺和精明的头脑而受到寻川爷爷的赏识。
在寻川爷爷的帮助和栽培下,宗雷得以有了自己的工坊。
再经过三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到寻川父亲掌权时,宗氏已经成为了青州制造业的执牛耳者。
可以说,没有两代青州王的大力扶持,就不会有宗氏今日的辉煌。
勤王之役后,寻家几乎灭门,只剩下寻川这一棵独苗。
是以宗雷早已打定了主意,要不遗余力地保着寻川娶妻生子,富贵平安。
天有不测风云,寻川的死讯不啻于一道霹雳,在过去的两天里将他打入了沉痛的自责与悔恨中。
“赵先生,川儿呢?”看着空空荡荡的水晶台面,宗雷神色间尽是错愕:“还不到入殓的时间,川儿的遗体去哪了?”
“宗爷爷,我在这呢。”当寻川的声音从屏风后面响起时,屋内顿时一片哗然。
宗雷三分惊,七分喜地转过头,见寻川笑吟吟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向来以威严形象示人的老人欣喜若狂地捏着寻川的肩膀:“川儿,你没死,哈哈,太好了,寻家香火没断!”
寻川眉心微皱,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嘶,宗爷爷,疼!”
宗雷手上力道稍减,呵呵笑道:“小川儿,瞧你细皮嫩肉的,这点力也受不了。来年成了亲,可难在我家蕊儿面前振起夫纲。宗盛,你立刻回家唤蕊儿来,再将昆嵛道宗的固本培元丹取一些来给川儿补身体。”
宗盛面露难色:“父亲,培元丹每年只有十颗的供额,你自己每月一粒尚且不够。还有,蕊儿昨天说过不来参加吊唁。”
宗雷身为一家之主的权威受到挑衅,一记暴栗弹在宗雷脑门,吹胡子瞪眼道:“你老爹身子好得很,不需要吃那补药。蕊儿不来王府,难道饭也不吃了么?你速速回家取了丹药,然后带蕊儿去悦来饭庄等候,通知他们将原定的丧宴改成喜宴。”
宗盛捂着脑门上的红印,眼角飘出两朵泪花。
不同于宗雷的孔武强壮,从小锦衣玉食,在母亲无限宠溺和父亲严厉管教的冰火两重天环境中长大的宗盛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为了女儿的婚姻大计,这位向来软弱的父亲今天决定硬气一回。
“父亲,为什么非要把蕊儿往火坑里推?”宗盛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这句埋在心底多年的话,然后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来躲避即将到来的下一记暴栗。
宗雷这次并没有动手,而是以极其低沉压抑的语气说道:“川儿不论容貌家世,都与蕊儿般配。而且当初定这婚约的时候,你也是一百个愿意的。”
多年以来的挨揍经验告诉宗盛,老爹要生大气了。
既然话头已经提了出来,宗盛便索性壮着胆子理论下去:“你也知道那是当初,如今王爷王妃都不在了,他一个孤儿,还有什么家世可言?”
说这话时,完全没有顾及站在一旁的寻川,显然对他蔑视已极。
“混账!”宗雷前额青筋暴起,虎躯不住颤抖:“宗家如今的一切都是寻家给的。从前寻家好的时候,你与王爷结成儿女亲家,戴头识脸。如今寻家不好了,正到咱们报恩的时候,你却对川儿避之不及,我宗雷一生忠义,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宗盛倔犟地仰着头:“报恩的方法有很多,咱们可以出钱供养他,可以给他张罗别的亲事,就是不能葬送蕊儿的未来。”
“老爷,别说了。”眼见宗雷举起大手,蕴满雷霆之怒的一掌就要打下,宗夫人连忙将宗盛推向门外:“父亲只是让两个孩子坐在一起吃个饭,咱们就照他的意思办吧。”
宗夫人虽是与丈夫说话,却不卑不亢地看着公公:“父亲最重承诺,昨天他已答应由蕊儿亲自归还信物,婚事取消,相信他不会食言。”
有了夫人铺好的台阶,宗盛不再僵持,点头嗯了一声,拂袖而去。
嗔拳不打笑面,宗雷虽有万般愤怒,却也不能对态度温和的儿媳动手,沙包大的拳头举起又放下,宗雷重重地哼了一声:“昨天同意取消婚事,是因为当时我以为川儿不在了。”
贾仁见这一家闹将起来,出面劝道:“老太爷息怒,贾某本是外人,本不该置喙宗家的事,然受感于宗先生的爱女之心,忍不住想说几句公道话。唉,川儿这孩子身体里也流着一半我贾家的血脉,怪我公务繁忙,疏于管教,导致他不但顽劣成性,不学无术,更没有半点男儿气魄。听说在他学宫里四处树敌,全靠我儿正经维护,如此,确实算不得择偶良配。”
迎着宗夫人感激的目光,贾仁又捏着八字胡,缓缓说道:“若他能学着正经,有半点出息,我相信宗先生也不会对婚约这么抵触。”
这话的意思再也明显不过,比起寻川,贾正经是更好的择婿人选。
“都说人死不能复生,世子已经去世两天,又突然转死为生,实在太过蹊跷。义父,与其在这里计较小姐的婚事,我建议不如先验明正身,防止样貌相似的人冒充世子。”说话的是李道全:“若他是个假冒的,导致小姐所嫁非人,辜负了义父的一片拳拳之心,反而不美。”
贾正经待众人说完,跟着上前厉声道:“我昨天亲自确认过他已经死了。假扮世子可是重罪,赵德柱,这罪责你们担得起么?”
宗雷将寻川护在身后,呵斥道:“川儿在我眼皮底下长大,他是真是假我一看便知,用不着你们来验身。”
寻川看完众人表演,弱不禁风地说道:“宗爷爷,我本来就没死。只是过去两天像被什么东西压住,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睛。多亏表哥昨天带了一样东西来看我,这东西真是神奇,放在我身上后就像是要吸出什么东西,我受了它的刺激也就醒过来了。”
说话语气充满了感激,神态之恳切,目光之真挚,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宗雷惊奇问道:“哦?还有这等宝贝?”
赵德柱闻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宗雷,然后附耳说道:“老太爷,这是苗疆乌木皿,专一用来收集灵气,我看贾公子是在盗取元灵珠时误打误撞,将世子唤醒了。”
贾正经咬牙切齿:“赵德柱,你少在这里挑拨我们的兄弟感情。如川儿所说,我就是想帮他还魂。”
“哦?你方才还说确认他已死了。”赵德柱表情戏谑地看着贾正经:“贾公子,你可真是又蠢又坏啊。”
寻川笑容玩味:“表哥,我也觉得奇怪,你昨天说自己为了在宗蕊面前扮演英雄,撺掇学宫同窗欺侮打压我,可是真的?”
贾正经脸色大变:“你你都听到了?不不不,我没说,你污蔑我!”
宗雷虽然不喜贾仁,却也一向听说贾正经品行端正,素来疼爱寻川。
此时听完寻川不似作伪的陈述,再看贾正经的恼怒神态,心下甚感诧异。他从寻川手里接过乌木皿来回翻看,只见这物色泽黝黑,虽是木质,却有着金属的沉重手感,正是南疆九黎族的特产。
宗雷看罢,又递向李道全:“你对九州土木最是熟悉,依你看,此物可是产自苗疆。”
李道全不用入手便已了然,此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当场尬在原地。
“你今天话不是很多么,此刻怎么不说了?”宗雷勃然间,将手中物事丢在地上:“给你三分脸面,简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虽是面向李道全说话,一双虎眼却瞪圆了看向贾仁父子。
指桑骂槐,再也明显不过。
贾仁见儿子恶性败露,也不再留下自讨没趣,道了一声告辞匆匆离开。
看着狼狈离去的贾氏父子,寻川眼角闪过一丝得色,然后人畜无害地看向宗雷:“宗爷爷,谢谢你的认可。川儿不喜欢包办婚姻,也不需要灵丹妙药。如果宗爷爷想对我好,能不能分一间工坊给我?”
宗雷宠溺地摸着寻川头顶:“喜欢什么,宗爷爷差人给你做好便是,要工坊做什么?”
寻川道:“不劳烦宗爷爷,川儿想自己做些东西。”
“好,我不问。”宗雷转头吩咐道:“道全,这事你来落实。”
李道全刚刚挨了训斥,垂着手恭敬回道:“老太爷,目前只有一间辛字号的闲置工坊,内有工匠十五人,是专为小姐做事的。”
宗雷略微思索,然后一手牵着寻川,一手拉过赵德柱:“这事稍后见到蕊儿再议,咱们先去饭庄。赵道长,许久没有一起喝酒了,今天可要不醉不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