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记忆里军校的日子总是炎热的,背景音是交错的蝉鸣声和哨声,穿着训练服的少年在夏日的操场上挥汗如雨,钟息那时总觉得吵。
现在住在军区,又觉得太安静。
料峭寒风吹进书房的窗子,吹动沉重的帘幔,霍司承的声音也掺了几分冷意,他说:“钟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要一个解释。”
钟息感到深深的疲惫,他说:“你已经有主观臆断了,我的解释还有用吗?”
躺椅吱呀作响,霍司承徐徐起身。
金属手杖抵在手工羊毛毯子上,发出短促的轻响,他往前走了一步,声线近乎刻薄:“不管我的主观臆断是什么,你都该给我一个解释,毕竟我们还没离婚。”
看在霍司承失忆的份上,钟息勉强给出了解释:“我和照片上的人是旧相识,重逢了聊几句而已,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没有半字虚假,但霍司承不信。
“什么叫旧相识?”
“字面意思。”
霍司承还是不相信,他气急败坏地离开了书房。
钟息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这些年为了这件事反反复复吵过几回,钟息时常感到无能为力。他不爱的时候霍司承逼他爱,他爱了霍司承又不相信,他能怎么办?
该怎么证明爱一个人呢?
钟息在懵懂时期就遇到霍司承,有且仅有一个霍司承,这些年钟息一直被动接受他的汹涌爱意,没有其他经验可以借鉴。
钟息在表达爱这方面实在迟钝。
当天晚上,霍小饱没有哭着说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可能是感觉到霍司承生气时的信息素,他显得极为不安。
软软的小脸上全是泪痕。
钟息不能离开他片刻,玩具也不想玩了,奶粉也不肯喝,他紧紧抱住钟息的胳膊,抱着抱着还觉得不够,又爬到钟息怀里,搂住钟息的脖颈,哽咽道:“妈妈……”
小徐说霍小饱藏在窗帘后面,本来玩得好好的,还想吓霍司承一跳,结果窗帘一拉开,霍小饱抬起头就看到霍司承的冷脸,眼神也是冷冰冰的,看霍小饱像看陌生人一样。
钟息把他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饱今天被吓到了是吗?”
“爸爸凶。”
钟息轻轻揉着霍小饱的头发,“爸爸不是故意的,爸爸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受伤了,全身都很痛的。”
霍小饱已经听烦了,他说:“小饱也痛。”
钟息弯了弯嘴角,“小饱也痛啊,哪里痛?妈妈吹吹。”
霍小饱捂住自己的心脏。
“小饱心痛啊,”钟息帮他揉了揉,手掌隔着软绵绵的睡衣按在霍小饱胸口,轻声问:“现在好点了吗?”
霍小饱抽抽鼻子,再一次把脸埋在钟息的颈窝里,闷声说:“妈妈我爱你。”
“那还爱爸爸吗?”
霍小饱
撅着嘴,摇了摇头,豆大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看起来好生可怜。
钟息只能轻声哄他,霍小饱哭完发泄完,很快就睡着了,像突然断电的小玩具,呼吸声逐渐均匀,软趴趴地伏在钟息的肩膀上。
等把霍小饱安顿在小床里走出来,钟息看了墙上的钟表,已经将近十一点半。
他要去霍司承的房间拿自己的枕被。
按照霍司承的狗脾气,今晚他肯定是要回客房睡了,他可不想再被推下床。
主卧灯光正亮,霍司承果然还没睡。
他倚在床头,腿上放着一沓文件,见到钟息进来收拾东西,他用余光打量着钟息,随手把文件放到一边,忽然开口:“我很好奇,你原来是弹药工程专业的学生,为什么现在在海洋生物研究所工作?”
钟息把被子稍微叠了叠,然后抱起来,他平静回答:“我本来就不喜欢战斗爆破那些东西,研究所里人少又安静。”
这个回答倒是符合钟息一贯的作风。
就像他说:结婚是因为霍司承求了三次婚。
其实他们本来不合适。
“我在想,如果是你失忆,你把我忘了,我们的生活会不会没什么变化?”
他眼里含着笑意,但那笑意是冰冷又讥讽的,像是一根毒刺,往钟息的身上扎。
钟息半张脸掩在被子后面,他淡淡地说:“其实你也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变化,你依然是理事长,正常地处理公务,和朋友聊天,也逐渐接纳霍小饱,你可以不用太在意我,如果我影响了你的生活,以后我会尽量避开。”
霍司承的嘴角挑起一抹讥嘲的笑,“我在意你?我为什么要在意你?你很重要吗?”
“那更好。”
霍司承厉声喊住他:“钟息!”
钟息停下来,他今天真的很累。
父亲最近身体不好,胸腔闷痛,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觉,他从军区开四十几公里的车赶到星海区,陪父亲去医院检查。这些日子他自己本来也没睡好,辗转奔波加上来回三个小时的车程,累得两条腿像被灌了铅,回来之后还要面对霍司承的捻酸吃醋,言语讥讽。
“你如果一直是这种态度,这段婚姻还有必要持续下去吗?”
钟息怔怔地看着墙上的结婚照。
“你要和我离婚吗?”他问。
霍司承一下子噤了声,他不过是气极了,所以话赶话地说了一句,离婚并非他本意。
“我——”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祈祷着钟息没有听到他说的,但他知道钟息肯定听见了,不仅听见了,一定会接着他的话茬说更狠的话,钟息向来不在嘴上吃亏。
可钟息转身离开了主卧。
一句话都没说。
霍司承在后面喊他,“钟息!”
如果钟息是omega,此刻他一定会被霍司承暴戾恐怖的信息素侵袭到腺体胀痛,四肢瘫软无力,走不出这间房。
然而他是一个beta,
他无从察觉。
他真的很累了。
回到客卧,
他把枕被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床边发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戒指,摘下来放在手心,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戴上。
他很想把时钟拨转回霍小饱刚出生的那一年,那是他和霍司承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没有猜疑和嫌隙,只有温情。奈何事与愿违,现在不仅回不去,事态还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了。
第二天,晴转多云。
淡蔷薇色的积雨云一半透光一半陷入晦暗,与灌木林的衔接处沉淀成铅黑色,如山似塔悬于天边,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小徐收拾完午餐的碗筷后,擦干净手,有些踌躇不决地走到楼上。
钟息正在书房里写论文,听到敲门声,方抬起头。
小徐对钟息说:“钟先生,我家里出了点事,可能要请三天假。”
钟息放下笔,“可以的,家里出了什么事?”
小徐神情忧虑,叹了口气,说:“我妈妈她查出来肝上有个肿瘤。”
钟息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对小徐的情绪感同身受,温和道:“那你赶快回去吧。”
小徐神色歉疚:“这三天的饭菜——”
“我自己做就好,你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更重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打电话给我。”
“谢谢您了,钟先生,”小徐为难地问:“我还要和理事长说一声吗?”
现在家里除了钟息,所有人都怕霍司承。
“不用,我跟他说就好。”
小徐如释重负。
她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就回去了。
当天晚上,钟息做完霍小饱的辅食之后,又开火给霍司承做了一碗牛腩面。
他上楼端给霍司承。
两个人已经冷战了一天。
霍司承看到是他送过来的,先是一愣,一直看着钟息从门口走到床头,等钟息把移动餐桌推过来,他才板着脸问:“怎么是你?”
“小徐家里有事,请了三天假。”
“面是你做的?”
“嗯。”
“你不是不会做饭吗?”
之前霍振临特意提到:这个beta是一点家务事都不做,自己不做饭还不肯请保姆,说是喜欢清静,霍司承每天忙完了繁重的公务回来,还要洗手作羹汤,伺候钟息。
“会一点,做得不好吃。”
霍司承接过筷子,尝了一口,“确实。”
钟息垂眸不语。
霍司承最烦看到他这个表情,他要是有什么面部肌肉控制障碍症,天生不会笑也就算了,可偏偏他在那张照片里,面对着那个男人,笑得那么开心。
“就这么不情不愿?”
钟息明知他在阴阳怪气,本不想搭理,只沉默地把果汁放在移动餐桌上,就在这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霍司承目光灼灼,钟息没来得及看来电人是谁,就急匆匆接通。
“小息,在忙吗?”
温润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来,钟息怔了片刻,然后猛地望向霍司承。
是沈彬白。
霍司承阴沉沉地看着他。
钟息勉强镇定,“不忙,怎么了?”
沈彬白含笑道:“没什么,我朋友托我问一下,你近期还要用无人机吗?他新上了一批带灯光秀的无人机编队——”
钟息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慌张,急声打断道:“不用了。”
电话那头的沈彬白没有察觉出异样,反而问:“霍理事长身体怎么样?”
霍司承的目光就快要把钟息洞穿了,钟息说:“抱歉,我这边有点事,我先挂了。”
钟息把手机放进口袋,准备离开时,被霍司承抓住手腕,霍司承受了伤,但力气丝毫未减,他轻松把钟息扯回身前,语气戏谑:“怎么不聊了?有什么不能让我听到的内容?他问我身体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回答?”
“放开我。”钟息眉头蹙起。
“你心虚了?”
钟息感觉手腕的骨头被捏得生疼,霍司承控制不了情绪也控制不了力度。
钟息挣扎着说:“我没有,你放开我。”
“是照片上那个男的?”
钟息放弃抵抗,“是。”
“他叫什么名字?”
钟息疲惫到极点,他不想回答。
可霍司承又一次问:“他叫什么名字?”
“沈彬白。”钟息告诉他。
霍司承念了一遍沈彬白这三个字,记忆的转轮似乎因为这个名字稍稍转动,但很快又停滞在原地,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脑海里只有那张照片。
钟息望向别人时柔和的目光,还有钟息从不在他面前展露的笑容,灼烧着霍司承的理智,他本不该那样在意的。
“面快凉了,快吃吧。”
钟息无力和霍司承纠缠,他把手腕从霍司承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准备离开时,听到霍司承说:“看着就没胃口。”
钟息脚步顿住,“那你就饿着。”
霍司承推开移动餐桌,“我打算再请个保姆,这个家里太空了,一点人气都没有。”
“随你。”
霍司承说:“小徐负责打扫,再请个专门负责做饭的,还有霍小饱,有一个成天埋头工作的母亲,他也孤单,再请个育儿师陪他玩。”
听到育儿师,钟息的情绪终于有了波澜,他立即拒绝:“不要育儿师,你想请多少保姆都没问题,霍小饱我可以自己抚养。”
“什么叫我想请多少保姆都没问题?”
“你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吗?你可以找一个做饭好吃的保姆,找一个对你予取予求的,对你笑容满面的保姆,你是霍司承,是蓝岩基地的理事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钟息最擅长挑衅,尤其擅长挑动霍司承
的情绪,霍司承压了一夜的怒火瞬间喷薄而出,他口不择言道:“好啊,我正有此意,阮云筝前阵子不是带过来一个营养师吗?就用他。()”
“omegaomega()_[(()”
钟息垂眸道:“他是阮云筝的人。”
“所以呢?”
霍司承的火气像脱了缰一样,听到阮云筝的名字,才猛地平息。
他隐隐有些后悔,但箭在弦上,他也收不回来,只“不是你说的吗,我想请多少保姆都没问题,我觉得那个omega就很好。”
钟息终于抬头,他直直地望向霍司承,眼底的惊诧和失落慢慢浮现出来,复杂到霍司承看不明白,他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无可奈何,最后变成睫毛的轻轻颤动。
“随你,我没意见。”
房间里一片死寂,窗外惊起一道闪电。
又下雨了。
·
第二天,原本被驱逐出蓝岩基地重要场所的阮云筝大摇大摆地进了门,身后跟着祁嘉然,祁嘉然带了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
阮云筝一进来就瞥见钟息在厨房里清洗霍小饱的餐具,钟息穿着他那一成不变的浅灰色亚麻衬衫,面色阴沉,眉头紧锁,看起来一脸疲态。
她冷眼打量,心里不免得意。
这些年她因为钟息受了不少霍司承的气,也嫉妒钟息一个家境普通的beta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总督儿子的爱,所以一直视钟息为眼中钉。
现在风水轮流转,霍司承和钟息之间终于生嫌隙了,她看到钟息也不再忌惮,心想霍振临都不认这个儿媳妇,她有什么好怕的?
“钟息,一个人照顾一大一小,还是很累的吧。”她随口寒暄。
钟息没有理她,
阮云筝并不意外,自说自话:“现在小祁过来,你就轻松了,之后饮食方面还有司承的骨折复健,都由小祁照顾,你把孩子照顾好就可以了。”
钟息抬眸看了她一眼,阮云筝得意道:“小祁是专业的营养师,他为了照顾司承,还专门学了按摩和康复训练,你大可放心。”
听到按摩,钟息动作微顿,但没说什么。
可能是怕钟息欺负祁嘉然,阮云筝特意交代:“不过小祁的身份是住家营养师,专门负责饮食疗养,打扫卫生那些事还是由原先那个保姆负责。”
钟息把儿童餐盘放进柜子里,朝祁嘉然点了点头,“麻烦了。”
祁嘉然连忙说:“应该的。”
他们上楼时钟息提醒道:“祁老师,原先的保姆和我一样是beta,家里就不怎么在意霍司承的信息素,还希望祁老师牢牢贴好抑制贴,以免出意外。”
祁嘉然抬手按住后颈,下意识看向阮云筝。
阮云筝从钟息的嘱咐里听出些酸味,忍不住笑道:“那是肯定的,小钟是beta
() ,
肯定不知道,
现在的抑制贴可厉害了,一张强效抑制贴能管十二个小时呢,游泳都不会掉。”
说罢,阮云筝把祁嘉然推了上去,“走吧,和霍理事长打个招呼。”
祁嘉然走上楼梯转角时,回头看了一眼钟息,他以为他会看到一双怨憎又嫉妒的眼,但钟息并没有抬头,他依旧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厨房台面,好像对楼上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祁嘉然有些困惑。
阮云筝说:“小祁,快过来。”
祁嘉然立即加快步伐。
因为来过一次,他这次从容许多,站在房间门口,姿态恭敬又得体。
阮云筝帮着他介绍,“司承,你父亲也说了,在你养伤这段时间里,让小祁好好照顾你,神经受损和骨折都是关系到你以后生活的,不能留下一点病根。”
霍司承看着书,头都懒得抬。
阮云筝注意到霍司承的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左边是空着的。
霍司承现在一个人睡。
也就是说,钟息和霍司承已经开始分房睡了,这可是夫妻关系出现破裂的第一征兆。
一旦分了床,分心就在所难免。
她不动声色地把祁嘉然往前推了推,“你不是说要给理事长测量一下血压的吗?”
祁嘉然立即拿出血压仪,他走到霍司承身边,视线时不时落在霍司承的脸上,心慌得难以抑制,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他俯身给霍司承的手臂套上充气袖带。
“理事长,麻烦您把手放平。”
他声音很轻很柔。
祁嘉然的父亲是军区理疗中心的副院长,所以他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总督府,成为霍振临的私人营养师,从身份背景上看,祁嘉然和霍司承还是隔了一段距离,并不相配,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先让霍司承把心里的位置腾出来。
那些世家子弟,虽然也想成为未来总督的另一半,但定不愿承担破坏霍司承婚姻的骂名。
私人营养师是个适合过渡的身份。
这是阮云筝的想法,霍振临也默许。
只有祁嘉然不知道自己是工具,还踌躇满志,准备效仿阮云筝,成功上位。
祁嘉然长相温柔,有一双内窄外宽的丹凤眼,看向霍司承的眼神里自带几分柔情。
alpha始终还是和omega最相配。
看着这个和谐的画面,阮云筝满意地离开。
阮云筝下楼之后,祁嘉然记录下血压仪的数值,刚要亲手帮霍司承摘下重启袖带,他还没碰到霍司承的手臂,就听见霍司承冷声说:“离我远点。”
祁嘉然愣了愣,霍司承不耐烦地说:“我让你离我远一点,你听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