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江风寒露(七)
白焕的宅子在阜成门内大街的后面。
遇见东厂来拿人, 胡同口上的堆拨(1)内还留有看守的人。
他们将木栅栏堆到胡同口子上,阻拦阜成门内大街上看热闹的百姓。邓瑛背对着胡同口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了。
一个小儿趁着看守的人不备,钻出栅栏, 趴在地上好奇地拉扯邓瑛脚上的镣铐, 邓瑛低头看去, 原本想让开,谁知却因为旧伤发作的疼痛没有走稳,险些被这个小孩绊倒,他忙撑了一把墙面试图往后退几步, 却还是不免, 踩到了那孩童的手。
那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覃闻德两步跨过来, 拎着领子就把那孩子提了起来。
“这孩子家里的人呢!”
他声音洪大,人堆里一时没有人应声, 过了一会儿, 却有人窃语道, “这东厂如今连小儿都不肯放过了。”
“还小儿呢?你知道这位督主今日要拿的人是谁吗?”
“谁啊。”
“啧,就这府上的主人。白阁老, 两朝元老啊, 也要被锁去东厂狱遭罪。”
“啊?阁老有什么罪。”
“什么罪?还不是那人说阁老什么罪,阁老就是什么罪。”
“哎……造孽啊。”
“可不是造孽吗?听说啊, 这位督主以前读书时候,还是阁老的学生呢。换了一身皮, 就成恶犬像了。”
他这话一说完,身后的一个妇颤抖着身子哭出了声。
前面的人赶忙回头, “夫人这怎么了。”
妇人看着覃闻德手中的孩子啜道:“我这一眼没看着……我的儿子……”
人言可畏。
好在邓瑛并没有听清, 他走到覃闻德身旁抬起手。
“慢一点放下来。”
覃闻德一脸不愤, “督主, 白阁老羞辱你就算了,连个小孩都这样。”
邓瑛又将手抬高了一些,“快点放手。”
覃闻德这才悻悻然地松了手。
孩子被吓得浑身发抖,趴在邓瑛身上一动不敢动,邓瑛拽了拽自己的衣袖,遮住手腕,以免膈到孩子的背,转身将他抱到栅栏边。
孩子的母亲见状,忙挤出人群,惶恐地将孩子抱住,也不敢说话,用袖子护着孩子的脸,转身便挤回了人群。就在此时,白家开了侧门,宅内的管事家人走出来,朝邓瑛行了一礼。
“邓厂督,我们老爷起身困难,知道您身负皇命而来,不敢怠慢,让老奴迎您入内,另外宅内有内眷,皆是面薄不迈门的妇孺,还望督主容情,准她们在后堂回避。”
邓瑛道:“陛下并无旨意抄家,请转告大人的家眷们,让她们放心。”
说完回头对覃闻德道:“跟我进去,不要惊扰到内宅的人。”
“是。”
管事的人引着邓瑛等人穿过跨门,邓瑛一进正院便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药气。
白焕的正院中几乎没有什么造景,只在院心安放着一块青石,上面刻着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是少年读书时,邓瑛亲笔所写,亲手所刻。石头前面搭着一座油布棚,里面摊放着因为下雨而暂时收拢的书晒书。
管事的命丫鬟撩开厚重的夹棉帘子,侧身让到一边。
“老爷的腿脚的都不好了,隔个几日就要拿药草熬水,蒸上那么一会儿,人才能松快些,老爷怕一会儿出去,自己撑不住刑具会让厂督您为难,所以才叫今早也备上,耽搁了功夫,还请厂督莫怪。”
邓瑛低头走进帘内。
丫鬟们便放下了帘子,白日的青光被阻在外头,借着几盏灯焰颤颤的油灯,邓瑛看清了坐在挂画下的白焕。他身上罩着一件熊皮大毛的披风,身下放着一只木桶,一个家仆端着滚往木桶里添,屋内潮湿,地上也凝结着一大片水珠子。
邓瑛屈膝跪下向白焕行礼。
白焕却摆手咳笑了一声,“哪有审案跪人犯的道理,邓督主起来吧。”
邓瑛抬起头,“我从未想过要对阁老无礼。”
白焕摇了摇头,“你的性子我一直都知道,让你在外面等,你就站着等,让你进来,你就这么谦卑地守着礼。然而,你总要对司礼监和陛下交代吧。”
说着将手从披风里伸出来,对家仆道:“扶我起来,帮我把鞋子穿上,让厂卫们好进来做事。”
邓瑛见房内只有一个家仆服侍,便挽起袖子起身走到白焕的脚踏边,对家仆道:“扶稳大人。”
说着弯腰取出白焕的鞋,轻道:“阁老,这双鞋在厂狱里不好穿,您换一双软旧些的吧。”
白焕道:“都一样。”
邓瑛没有再说什么,托着白焕的腿,让他踩在自己的膝上,替他穿鞋袜。
白焕的因病浮肿,轻轻一按便起一坑,邓瑛挪了挪自己的膝盖,好让白焕踩得更放松一些。
“阁老,我并没有想过,要向司礼监和陛下交代。”
他说着,接过家仆递来的绫袜,将其中一只放在腿上,托起白焕的脚,低头接着说道: “梁为本的案子涉及江浙一带的倭祸,这是陛下最为介怀的,但是好在,梁案由刑部审理,最多再涉其余二司,他们都会尽可能地修好梁为本的口供,不让他攀扯阁老。至于我这里……”
他说着顿了顿,“可能会动一些阁老的族人。阁老您虽从未贪墨,但家大族人众多,难免会有管束有失的地方,我答应您,会尽量保全这些人的性命,但为保您无虞,他们的家业和家产,我会……”
“用东厂的名义没下来是吧。”
邓瑛点了点头,“是。”
“邓瑛。”
白焕忽然唤了他一声,邓瑛听到这一声唤,手上不禁一顿。
“邓瑛在,阁老您说。”
白焕低下头看着邓瑛的侧脸。
“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的学田,是不是也是为了救杨伦才没下来的。”
邓瑛抿了抿唇,“阁老不必在意这些,那不重要。”
“我亲自写弹劾你的折子,让你落到如此境地,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恨吗?”
邓瑛拿起白焕的鞋子一面替他穿一面道:“其实,是我自己走到这一步的,和阁老还有杨大人都没有关系,我知道,您也不想这样对我,但情势所逼,折子只能您写,满朝上下的人心,只能您来平复,而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别人也走不了。所以我没有怨怼,我问心无愧。”
他说完,放下白焕的脚,自己复又跪下,向白焕行了一个叩拜之礼。
“从今日起,我对您所有的冒犯,都先用这一拜暂抵,等您脱罪出厂狱,我再向您请罪。
白焕咳了几声,摆手挡掉家仆递来的茶水,怅道:“你本不必如此,为何不肯退一步。”
邓瑛站起身,“我虽是刑余之人,但我不想做一个被剔了骨的废人,当年老师惨死在狱中,我救不了他,此事我愧恨终身,一辈子都无法饶恕自己。今日您身陷囹圄,我一定要救下您。”
白焕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邓瑛的鬓角,邓瑛背脊一僵,喉中脱口道:“老师您……”
说着一哽,忙又改口道:“大人恕罪。”
“无妨……”
白焕笑了笑,“此时没有旁人。”
他说着托起邓瑛的手腕。
“把袖子挽高一些。”
邓瑛忙照做了。
白焕看着刑具下的伤口,忽又咳了几声。
“给大人端茶来。”
白焕摆了摆手,“不必了……”
他说着吐出一口腥潮的喉气,“我寿数将近,老病缠身,你年纪轻轻,竟也落了一身的伤病,张展春当年是教你读过《易》的,你自己的寿,你心里有数吗?”
邓瑛摇了摇头,“我不曾向《周易》问这些。”
白焕点头,“不问也好,不问也好……”
说完扶着椅背站起身,“让你的人进来吧,我今日觉得硬朗,还能自己走出去。”
贞宁十四年春天,《明史》上出现了最为荒唐的一段记录。
邓瑛待罪审羁审白焕。
曾经的师生二人,一道披锁于路。
邓瑛自行于前,白焕则被厂卫架着,踉跄地跟在后面。
那一日杨婉从清波馆出来以后,并没有立即回宫。
她藏匿在人群里,被骂声裹挟着,陪邓瑛走完了从白府到东厂厂狱的那一段路。
其间她不断地回想《明史》里的记述,以及后来的研究者们,对这一段荒唐历史的阐述。
那些言辞比百姓的“恶言”要理智,抽离得多。
然而越抽离,也就越冷漠,越犀利。
杨婉看着人群外的邓瑛,他用袖子藏着自己手腕上的刑具,温和地避着拥看到他身边的行人和孩童,偶尔停几步,回身等待走在后面的白焕,轻声对厂卫说:“走慢一些。”
无边恶意载道,杨婉却在邓瑛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
很淡,但足以让她看入眼。
杨婉转身朝白焕看去,这个迟暮之年的老人步履蹒跚,面上的表情却也很平和。
《明史》里记载,这是一段师徒彻底反目,相互倾轧,你死我活的官政大戏,事实上,这两个人却只是以同样的姿态,心照不宣地共走了一段路而已。
杨婉在人群里目送邓瑛和白焕走进东厂大狱,正午的太阳一下子破云而出。
天光洒下,落在身上已经有些温暖了。
道旁一个摆摊卖麻糖的老人捧着糖问杨婉,“姑娘,很甜的,买一些吧。”
杨婉摸了摸邓瑛从覃闻德那里要来的钱袋子,笑着问道:“要三包,两包多一些,一包少一些。”
老人笑道:“姑娘买三包,那是姑娘家里的男人也爱吃糖啊。”
杨婉点点头,“他不爱吃糖,但我叫他吃,他就会吃。”
老人笑弯了眼,“姑娘的夫君真好啊。”
杨婉回头朝厂狱的大门望去,轻应道:
“是啊,别人都不知道,但不管怎么样,他就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