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必死可杀
天气转寒。
冀州位于黄河以北,广宗的纬度比颍阴高不止一度。七月某一天,寒意突然到来,只几天时间就从热烈的夏变成寒风凛冽的冬天,几乎让人回不过神来。
院子里的豆荚已经被收拾起来,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在寒风中不时抖落下几片枯萎干脆的叶子。
波才的声音就像寒风一样干涩,“公子,我等果然从开始便注定会败吗?”
荀柔无声地回望他。
“黄天之世,果然不存?天下小民注定被官府、被豪族欺压吗?”
“你后悔吗?”荀柔问他。
“在颍川逃过长社之火,从阳翟的刀兵下跟随我至此的兄弟,已经死伤殆尽,也许我会死在下一次与汉军交锋之时——我想要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波才疲惫而无望地荀柔道,“我听说书上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公子就同那圣人一般呢。难道,天生小民,就是同牛马一般,就是为了奴役、驱使、戕害,忍受饥寒,而不允许反抗吗?我只想知道,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荀柔望向他,波才从一开始,便和许多因为笃行太平道法术而成张角学生,因为逃避天灾、饥寒、重税、死亡的流民不同,他也是张角的学生,他也为生存挣扎,但他的确有那么一点不同。
这因为这一点不同,他现在站在这里。
“自然不是。”荀柔望着波才,他数次地暗示引导,现在终于奏效,“其实你们可以有很多机会。”
“诚然,冀州是天下中心,但紧邻洛阳,在此处起兵,必然引起朝廷全力镇压。如果一开始,张角没有选择这里,而是选择扬州或者交州起兵,你们不必这样早直面中央精锐北军五尉。”
“如果半年前,当初告密者被发觉时,你们不一心攻击洛阳,那么守住太行山和济水两线,就能保有冀州,并向青州、徐州发展——近来边地不稳,只要你们不攻击中央,朝廷不会下决心派出幽州、凉州的骑兵。”
“如果你们不是各自为战,而是统一战略,相互协作,就不会被朝廷分而败之。如果你们稍加训练,学会各种器械,你们不会败得那么彻底。
“如果你们不急着占领城池后抢掠,而能放粮救济,约法三章,那么就不会激起百姓反抗,甚至能连为一体。”
太平天国如何兴起?——耕者有其田。
这几乎对百姓无可救药的吸引力。
“如果不是张角病了,不再有进取心力,至少你们不会如现在这般坐困孤城,日销月减。”
这个词,另波才浑身一颤。
“甚至,如果你们能再忍一忍,不着急着在甲子年起事”一二年间,凉州要乱,倒时候朝廷一只手压在凉州,就没办法如现在这般集全国之力,覆灭黄巾。
“这世间绝非一切注定,当你们反抗朝廷之时,你们拥有胜利的可能,无论这条路多难,但只有迈出脚的人,才有后来,即使如今你们失败,却也并不代表,后来者不会成功。”
“你若是心有不甘,听到这话,是不是会舒坦一些?”荀柔故意道。
但立刻,他发现波才居然哭了。
这个比他高一头的壮汉,在他面前哭得声泪俱下。
对波才来讲,如果荀柔没有出现,他会和自己许多同袍一般,骁勇无畏地战斗到最后一刻,以为在为自己的志向而奋斗,以为自己就如汉朝廷对他们的称呼“蛾贼”一样,是在绝望中扑火的飞蛾。
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的志向,难道就是带着兄弟们一起赴死?
每一次战斗,即使胜利,也毫无希望,周围熟悉的乡党,跟随他的兄弟,信任他的袍泽,不断有人死去。
他看不到希望,就以为眼前绝境就是天地造就,他们被天罗地网,天生就低人一等,要承受苦难的命运。他们在无望中挣扎,死前却期待的望向他,希望他能替他们看到将来的黄天之世。
但黄天之世到底在哪?
“公子,我等已死无日,亦不足惜。”波才跪下来,埋下头,将头磕在泥中,“还望公子将来成圣人之道,救天下黎民百姓于困苦。”
荀柔没有感动,只是叹了口气,“你还没有死,你想袍泽也还未死尽,如今你已全然放弃性命,也弃他们的性命了?”
波才猛然抬头,“公子的意思是?”
“广宗西南是大陆泽,此地水流蜿蜒复杂,泽中小岛林立,又通绛水,朔流可至太行山脉,既是险地又是生机。”
“然而、然而,老师病重,必不能行”
“你当初对我说,张角干系千万人性命,故而比你的性命和你兄弟性命更重?而如今——”荀柔未尽之意俱在不言之中。
“我话已至此,君且自思量。”荀柔向他轻轻一点头,与他擦身而过。
当波才犹豫着,没有将此事告诉张角,亦未对他怒目以向时,荀柔便知道,已经成功一半。
张角病重不起,已无法控制城中人心惶惶,又或者,他就算如今还能起身,也不可能再用言语安慰众人。
当他选择困守城池,虚构出世外桃源,麻痹自己和众人之时,今日之状况已然注定。
得民心者得天下,然而要得这民心,从来不简单。
城中越来越多孩子学会了洛阳“雅言”,在又一次击败董卓后,黄巾残余众卒,退守城中。
进展尚不明显,但一切正在缓慢发酵。
董卓数次大败,屡攻不克,终于比原本历史还早半个月,被槛车送往京城议罪,皇甫嵩被任命为新统帅,同时卢植又在士人支持帮助下,重新回到战场。
然而,就在这时,波才带来新消息,却为荀柔带来一个,对他来说,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几乎晕眩中听着——
“阉党告公子勾结我等,传至朝廷,据说天子都已经知道了。”
荀柔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眼神中透出凶狠杀意,“宦官如何知道?你当初带走我之时,说过绝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战乱中失踪死亡太多了,根本无足轻重,怎么到他就是勾结黄巾,还上传朝廷之中?他不过是一个未及冠的白身少年!
波才被他撞得竟站不稳后退,连忙举起右手,“我可以对黄天发誓,此事绝不非因我等,按照回报,此流言传出时,公子刚入广宗。至于到底为何如此,只听说传得沸沸扬扬。”他低头道,“如今颍川消息不通,但也未听见天子下诏,最有可能,荀氏为保全,已将公子除籍。”
荀柔面容一僵。
不是因为被除籍,而是他已经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宫中宦官的一道射向士族的箭。
这次黄巾起事,多与宫中勾结,天子又要用士人和豪族平乱,不得不在宦官之事上,妥协让步,但宦官本身并不是省油灯,他们自己并不想被士族完全击败,他们要借他反击!
宦官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真的在这里。
如果他被除籍,真能为荀氏躲过这一灾,他根本不在乎,但宦官直指士族,岂能如此简单就放弃。
但现在已经不是这样的问题,他甚至不能死,因为只要他不出现,一切的构陷就会有理由和借口。
同时,他也不能就此回去。因为他回去,等待在前的只有廷狱,而一旦陷入其中,只剩下被动挨打。
该怎么办?
波才看着荀柔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曾经将他当做天上的仙人,而如今仙人终于落入凡尘。
“事已至此,公子不能回去,不如加入我们如何?公子同我们一道走。公子当初一道壕沟,便废董仲颖一千骑兵,有公子之智,将来我们未尝没有反败为胜之机”
荀柔猛然抬头,“现在有多少人愿意走?”
波才愣了愣,连忙回答,“只有三、三五百人,我未明说,不过还有些人——”
“皇甫嵩已携大军至此,”荀柔慢慢捏紧手指关节,“你们没有时间了。”
“许能再救——”
荀柔抬眸,眼中一闪而过水光,“我救他们,谁来救我!”
“公子不如同我们一道走吧。”波才诚挚道。
荀柔退后一步,“八月三十,记住。未免发现,你不要再来了——走吧。”
“公子想要如何?”
“不愿走的人,”荀柔表情温柔沉静,又变回那个令他仰望的仙人,“我来帮忙赶他们走,如何?”
中平元年八月三十日,是夕大风,广宗城内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