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董卓入京
“咳咳咳”
情绪带起的剧烈咳嗽, 一时不能停止,荀柔一手捂住唇,一手撑住榻边, 渐渐撑不住,埋下头去。
还有什么办法此地雒阳城中足以威慑董卓的军队、能够拼命的军队
只是,连他自己都未必可靠又岂能怪旁人
他难道没有私心吗
“公子息怒”
端药的侍女,惊惧得伏地请罪。
“不咳咳与你无关咳——”
“公子——!”侍女比方才惊恐百倍的睁大眼睛, 她没看错吧那是血吗?
她慌忙膝行上前, 伸手向前,想要做点什么。
“下去!”
明明咳得喘不过气, 手上沾着鲜血、带着颤抖,却推拒她的靠近,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玉娘一怔, 眼睫很快盈起水液, 缓缓收手,垂头叩首,退至屋角。
声音渐渐缓下来。
榻上的身影伏下去, 年轻的太傅,眼睫合拢, 气息轻微, 玄鬓微乱, 卧在榻上, 仿佛细雪, 纯净剔透得让人不敢触碰, 无法触碰, 仿佛下一刻要随风化去。
她明明就在屋里, 却觉得, 自己此时好像根本不存在。
将火盆中炭火翻转,烧得更透,又悄悄来到榻前,俯身收拾翻倒的药盏,将心思渐渐收起。
细微的响动,让荀柔缓缓睁开眼睛,侧过头来。
翠色曲裾、乌发金篦,女子垂头俯身细细擦拭地面,凝神细致。
“抱歉。”
为他突然发火,也为给对方增加工作。
听到声音,玉娘惊讶的抬起头,“公子为何道歉?”
“我不该如此。”他低声道。
玉娘愣了愣,年轻太傅清澈的眼瞳中透出诚恳,竟真的对她感到歉疚。
但望着那双眼睛,她心中不知为何更加酸涩。
“公子岂能向奴婢这样的人道歉——公子可要饮水?奴去端来,还有公子公子出了汗,最好换身衣裳,可要奴去取来,还有药,奴婢再去煎一盏来。”玉娘垂下头,抓着抹布的手拽进裙角。
“劳烦。”荀柔轻轻点头。
“不敢。”女子低低的俯下身,匆匆从屋角水器中汲了半盏,垂着头高高举起。
荀柔缓缓撑起身,接过水盏,看着头也不敢抬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在府中可还习惯?可还记得父母,可有归处?”
“公子太傅,奴无处可去,不要赶走奴!”女子惊慌得一颤,眼中泪花聚集,神色楚楚。
荀柔不由得犹豫,是否不该此时问出这个问题。
政治的杀斗争权夺利、激情荡漾,向来看不见背后的惨烈与伤害,尤其是对女子。
这个名叫玉娘的女子,曾在他初次入京时被何进随府院附赠,又在他离开后,被荀攸连同宅院一同还归。
再之后,在何府宴会上,女子和众多侍女一同伺候在何进身旁,额前垂发已经梳起,华服金饰,婉转奉承。
他以为,他们所有交集仅止于此,直到,宫乱平定后次日,女子出现在他家门前,拉住他的袖子,声称自己曾经与她有过露水之情。
女子目光惊慌求救,身后何家下仆恭敬的向他跪拜,说不敢打扰,问他女子所说是否有假。
他知道如果拒绝,女子会像大多数美貌女奴一样,逃不掉被卖的命运,甚或者,连这都不及。何进一死,何府势力倒塌,何府的女主人或许还能受到一些政治庇佑,但剩余的奴婢,却不会有这样的幸运。
女子眼中求生的欲望,打动了他,荀柔承认了,并尝试着回忆起了女子的名字——玉娘。
“我并无他意,”荀柔看着手上沾的血,叹了口气,拿帕子擦拭起来,“只是你既已离开何府,便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前程。”
“前程?”
“你若是愿意在我府中做事,自然也可,我记得你会数术,”他记得当初这个姑娘负责管理府库,“我每月付你十石为俸,你看如何?”
他家账册一向简单,不过就是简单出入,礼物进出以及俸禄,族中兄弟们都会算数,谁有空就顺便记一记,以至于大家走了过后,这半个月,他无心照管,账目肯定是对不上了,也该重新整理一下。
“俸俸禄?公子有令,吩咐玉娘便是奴——”玉娘攥紧袖子。
“主公,”前来通秉的侍从打断了玉娘的话,“何府派人来送礼。”
“何府?”荀柔将手帕叠起放在一边,坐直,“哪个何府?”
“是前大将军府。”仆从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复又埋下头去,“有金钱一箱,金银丝线二十束,蜀锦二十匹,金灯一双,铜镜一双,猪牛羊各一双”
这都什么东西?
“啊”
他向惊呼的玉娘望过去。
女子被他一看,脸上飞红,捻着袖子垂下头。
荀柔突然反应过来,这份礼单,很像嫁妆,很丰厚的嫁妆。
“金银首饰二匣,脂粉二匣。”
仆从念完礼单,恭敬的行了一礼,等待主人做决定。
这样的礼,若是往常,他不会收,但于当下
他原本以为,袁绍作为司隶校尉,在何进死后,没有董卓在侧,可以理所当然接手何进的政治遗产,作为何进遗物的何府,也该由他一并负责。
“你代我去见见何府来人,收下礼物,再备一份回礼,何家的礼你自己留下——”
玉娘回望过来,目光渐渐晶亮。
“就做你将来嫁妆,你在何府侍奉多年,何家出一份嫁妆,也算应当。”
刚刚亮起来的期待,霎时熄灭,荀柔并非没有察觉,却假装不知。
既然没有然后,一开始就该不给希望。
雒阳城的前途,自己的未来,他尚无法知,更何况女子心思。
他不认为卢植能说服董卓。
城中有董旻,就算一二日看不清,多几日,城外的人也会了解这座天子之城,外强中干、金玉其外。
董卓不会一直驻扎城外,何进先前派出王匡、张辽、张杨三人各处募兵,随时可能回来,董卓不会等下去。
两天后,荀柔终于退烧,虽然还咳得厉害,却也能出席朝议。
董卓派出使者,向城中送来了吴匡、张璋几人的首级,以及一封情真意切、言辞感人的上书。
这份尚书深情问候天子、问候太后、问候渤海王,对雒阳城中发生的宦官叛乱表示十分愤慨以及担忧,听说天子夜奔出宫,他董卓非常关心天子安危,疾驰三百里前来驰援,至今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日夜相思成疾。
听说这几个叛将杀了车骑将军,他非常震怒,对于其行为表示严重谴责,杀之以慰车骑将军在天之灵。
信中还表示,如今皇宫毁坏,天子无法安住,这让他太担忧了。他以及他属下的将士,都想为天子效力,不,请务必让他为天子效力,无论砌砖凿石,还是铸台抬梁,他都愿意干,并且请一定让他见天子一面,这是他毕生唯一的请求。
虽被雒阳公卿当做边僻之人看不起,但董卓手下笔杆子的文章水平,并不输雒中名士。
当听说吴匡二人出奔,荀柔就知道,董卓入城挡不住,但他没想到,董仲颖比他想得还要狡猾,还要有政治头脑——他选择了最理直气壮、光明正大、无懈可击的办法。
有理有利有节。
吴匡等人的头,让这篇本来就情意款款的上书,增加了说服力。
当上书被郎官念出之时,有些感情充沛的公卿,甚至感动得当堂洒泪,何太后更是垂泪连连,当堂呼之忠臣。
以此为节点,部分公卿转变了立场,认为就算放董卓进城,也并无不妥。
理由也充分——
将为国百战的忠臣一直拒之城外,尤其还是位边将,恐怕会寒军中之心,更进一步,可能会对大汉边境稳定,造成影响。
况且,董仲颖看上去,真的是忠臣啊。
卢植、曹操、张温几人的反驳,在庞大赞同群体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只碍于卢植与张温的政治地位,以及袁家今天安静如鸡,暂且僵持。
御座上的刘辩,在频频望他,但他此时却不能说话。
他也在犹豫。
一方面,他并不认为,有朝廷下令,董卓就会乖乖走人,另一方面,公卿们的理由也并非不合理。
如今汉朝的问题,不只是雒阳城中。
王匡不说,张杨与张辽都是边将,当他们带着征招的军队回来,见此情况,真的会坚定的站在朝廷一边?
东汉朝廷一向蔑视边地之人,以为其粗犷无礼,这种做法,是很伤人的。历史上,张辽到底为何投到董卓麾下,他并不清楚。
经过何苗被杀,对待记忆中的历史,他必须添了一分谨慎。
最好的结果,刘辩在群臣劝诫下拒绝,但次一点,他也不能主动说出拒绝。
更何况在董卓入京已成定局,这时发出诏令,唯一的结果,让天下人看到,天子诏令如今已是一张废纸。
御前的争论,暂时没有结果,卢植却在朝议之后,上书辞官归家。
走之前,他来见荀柔,请他以朝廷的名义诏回皇甫嵩,算是最后为大汉朝廷尽一份力。
且不提皇甫嵩可否发挥超过历史的作用,又来不来得及赶来,撤走西面防线,凉州韩遂、汉中张鲁又该如何?
荀柔向这位,为汉室江山竭诚尽智的老人,问出这个问题。
卢植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只沉默稽首一礼。
他走之后,荀柔继续写奏章《谏除宫刑书》。
何太后派人在城中四处宣令招人入宫任职,包吃包住,还有品阶,唯一问题就是要斩草除根。
他以如今雒阳城中未定,不宜再兴事端请天子下令暂停,但将之变成定例却不那么容易。
何太后恨他,这不是秘密,也并不奇怪。
成为太傅,他侵犯一部分何太后本该独拥的权利——天子,阻止何太后辅政上朝,让她失去了许多可能得到的利益,如今又要再添一条了。
“太傅,”疾步而来的尚书令神色紧张担忧,“董仲颖进城了。”
“咳什么?这么快?”
“听说是有太后的旨意,”尚书令皱眉,“昨日舞阳君入宫,恐怕正是为董卓说项,此事朝中无人得知,连尚书台也未接到诏令,这是乱命——”
“好,我知道了,”荀柔打断他,站起来,“我去觐见天子。”
此时,再论诏令合法性,完全是个笑话。
走出殿门,他突然望着秋阳笑起来。
在周围守卫、尚书、郎官惊恐的瞩目下,边咳边笑,笑得弯下腰。
其实也很好,对吧?
董卓董卓真的就比这雒阳城中人,更凶恶更残暴更没有人性更让人恶心吗?
其实,也未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