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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何以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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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 黑夜已至。

    室内无灯烛,唯窗外火光映照,得一方光明。

    先前, 张让因为刘协被救, 激动起来给了他两下, 接着也无暇顾及,将他和刘辩丢进玉堂殿,匆匆去组织北宫防御。

    天黑之后,时辰难以辨析,从喊杀声大小猜测, 宫外的袁绍以及何进旧部在薄暮十分就已攻破皇宫大门,至南宫朱雀门外。

    如此, 北宫被破, 众宦官胁天子出逃,不过时间问题。

    就不知城中一切安排是否顺利?

    琉璃清眸被长睫低掩, 一片晦涩。

    荀柔低头轻咳两声,压住炽热翻腾的气血。

    中平三年兴建的玉堂殿,高阔巍峨、金碧辉煌, 但在幽暗之中, 宽大的宫室四处漏风, 钝钝的一阵一阵的秋寒萧瑟。

    呼出的气息却炽热。

    正反、清浊、忠逆、仁凶、善恶。

    是什么?

    这世间可有一切评判标准?

    袁绍是忠?曹操是正?众朝臣公卿是仁?董卓是逆?吕布是恶?天下黄巾是反?

    东汉若是一局棋, 走到如今, 已几乎陷于死地, 根由并不在于历史上的董卓入京。

    查举制、宦官、外戚、皇权、冗官、阶级分化、土地兼并、天灾人祸、中原边疆...太多太多,归根到底, 在于天下民心、在于制度, 在于何进绝不敢、也不可能尝试的改革。

    在这个时代, 坐在大将军这个位置,没有足够的才能和锐意进取——就是原罪。

    宦官杀不死他,何遂高也活不长。

    他不救何进,也救不了何进。

    但何进死后呢。

    所谓群雄争霸、诸侯逐鹿、生民涂炭、百姓丧乱、众生其喑,然后进入中国历史中,黑暗时刻,魏晋南北朝,八王之乱,五胡乱华?

    越生活于这个时代,越绝望于历史的惯性。

    何进死不是偶然,宦官死不是偶然,汉末后军阀政治不是偶然,军政后阀阅世家政治也不是偶然,甚至由于世家政治引起的北方做大,少数民族入侵中原,也不是偶然。

    因果相依,有的种子埋得很早。

    改革还要□□,是地狱级难度。

    但谁拥有二千年后记忆,穿越而来,眼看神州大陆,沦入黑暗,都不会甘心。

    成为太傅,到这个位置,坐望天下,似乎有那样一丝希望,让他舍不得放弃,想要尝试盘活这局棋。

    世间棋局,没有尘埃不沾身的执棋者,当他执起棋子那一刻,自己也身落棋局之中。

    现在城中乱吗?袁家是否会趁乱牟利?抓捕宦官家属,不知袁绍是否会想到?曹操占住大义,是否还会向袁绍退让?吕奉先能否守住城门?

    他能否得到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开始?

    将发烫的手掌贴在沁凉的地面上,荀柔发觉思绪有点飘虚,重复着过去。

    殿中嘈杂,是同被关进来的士族郎官,在不安议论。

    他被吵得头疼。

    能说点有用的吗?像没头苍蝇,嗡嗡嗡,嗡嗡嗡。

    “先生,”衣袖被轻轻拽了拽,少年天子小心依偎过来,“外间声音似乎变小了。”

    他细听了听,不由皱眉。

    的确。

    从喊杀声靠近,也有一两个时辰过去,如今声音竟渐低下去,没有开始那般斗志激昂。

    这不应该。

    历史上,皇宫被攻破了。

    是不习夜战,还是,城中又有什么变故?又或者...袁绍真敢刘协在外,于是放弃刘辩?

    “...陛下勿惧,让等不敢伤害陛下。”荀柔思维有些迟滞,顿了一顿,才开口安慰,“天时已晚,陛下可要休息?殿中无床榻——”他趁机将天子推开一些,脱下外袍,一抖展开,“天气寒凉,陛下请覆此衣御寒。”

    “先生。”刘辩拽住他的衣袖。

    “臣在。”

    “先生勿虑,”黑暗中的声音带着哭腔,“若、若张让等徒欲以朕要挟天下,朕绝不相从。”

    黑暗。

    仍然是黑暗。

    看不清此刻表情和眼神。

    捏着他中衣的手,确确实实在颤抖。

    殿中一阵低泣。

    “臣等愿追随陛下。”

    一阵风过,荀柔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他们方才都在商议些什么啊……

    “先生?”

    “陛下在哭泣?”荀柔松开外袍,任其滑落,抓住少年天子的手。

    潮湿且冰凉。

    “并、并未。”声音着压着哭腔,死死拽住他的手。

    这个孩子,原来并没有人们以为的懦弱。

    在这个时候,荀柔不知是否该欣慰。

    教得太成功了吗?

    “宦官不敢伤害陛下,渤海王在外,宦官伤害陛下,毫无意义。彼已至穷途末路,为子孙、家族、身后万年名声为计,纵身死,也会保陛下安危,绝不敢伤害陛下。”

    “是...这样。”刘辩讪讪。

    殿中一静。

    “陛下有为天下舍命的决心,万民会铭感恩德的。”

    “……”

    “但,陛下是天子,天下之望,岂能凭义气行事。易弃己者,易弃人,这样的天子,天下人如何信之?”

    他提高声音,也说给殿中年轻郎官,“高祖有白登之围,韩信有□□之辱,不以此见笑天下,盖其自此发奋,有功于天下,窘迫旧事,反成逸文美谈。

    “不过宦官而已,陛下将来所要面对的,岂止如此,天下之事岂止如此。”

    “...朕明白了。”

    “宫门破后,必有杀斗,难免误伤,也请诸君好自为谋。”荀柔扬声道。

    我可求你们,千万愿意脱了裤子给人看,别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就丢掉性命。

    轻微稀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片刻响起七零八落的声音。

    “谢太傅指点。”/“多谢太傅。”

    也不知他们是否真的明白。

    “天时已深,外面看样子暂时攻不进来,陛下不如歇息?”他捡起外袍,盖在刘辩肩上。

    衣袍有些凉,淡淡香气笼罩,刘辩将脸埋进去,却听到先生压低地咳嗽声,复又感到不安起来。

    “先生身体不适?”

    “陛下恕罪,臣失仪了。”荀柔欠了欠身。

    “我只是担心先生,”刘辩忍不住紧紧的捏紧衣角,“太傅于我,与旁人不同。”

    “臣不过偶感风寒,并不碍事。”

    “太傅,臣下——”

    “你们商量着守夜。”荀柔干脆道。

    对于未成年天子和成年郎官,尤其是这中间还有人年岁远高于他,他态度没那么客气。

    太傅语气严厉,让刘辩都不敢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真的就慢慢睡过去,直到,不知过去多久,被推醒来。

    天未亮,周围全是执火的宦官,烈烈火把映出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刘辩害怕得扑到荀柔身上。

    敞开的殿门外,一眼望出,就是连天的大火。

    宫墙角的阙楼被点燃,高耸的阙楼,就像一束烽火,照亮天空。

    四处都着了火,恢宏大殿,精致亭台,奇异花木,星星点点的火,还未蔓延,却触目破败。

    慌乱奔走的男女,在火光与黑暗之间,看不清表情。

    被推搡上轺车时,荀柔抬头看向天空。

    曾经也有一个晚上,四处的火,激烈的喊杀,奔乱的人群,朦胧的月亮。

    他从不相信命运、天数,但在这一刻,却突然怀疑起,真的有报应轮回。

    没有时间废话,张让等人挟持荀柔和刘辩,自北宫北门突。

    雒阳城北谷门外,是一条极短小道,穿过邙山通往黄河渡口小平津,只要到达渡口,就可以乘船北上渡过黄河。

    从北宫北门到城北谷门,一路都是府库,静无人声。

    城门守卫害怕天子被伤,被迫打开了城门。

    一切似乎都显得顺利。

    身后追兵未至,黄河出现在前方——

    “你输了。”

    刘辩突然听见张让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抽出刀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串声音,飞快由远及近。

    随着急促马蹄,竟杀出一队骑兵。

    金甲长戟,一骑当先,深眸高鼻的俊美将军,背负长弓,神色肃杀,飞驰而至。

    一戟杀过,落在后面的三五宦官,已洒血当场,倒地毙命。

    很快,快得几乎让人无从反应,周围十余人就被这群骑兵清理干净。

    张让一惊,想抓身旁的天子,却被荀柔一挡,只抓住了他。

    “勿要伤害先生!”刘辩急得飙出眼泪,去抓张让的手臂。

    “都别动!”张让大喝一声,将刀贴近荀柔颈侧。

    荀柔侧仰,避开命要。

    ...大哥,那可是大动脉,这位置找得真准。

    “朕、朕放你走,你——”刘辩絮絮,话还未完。

    就听吕布地洞山摇、山崩石裂、天将霹雳巨吼——

    “贼子安敢——!”

    好家伙!

    荀柔感到颈侧微微一凉,然后些微刺痛,有液体,自脖颈一道滑下。

    不过,别说张让,连他都震得,差点忘记准备要出口说的话。

    “...张君,真不顾如今在廷尉狱中家人,以及颍川族人?”

    这就是荀柔和张让的赌注。

    没有这一赌,北宫将破时,他就差点被张让杀掉泄愤。

    “你...你果真保证,我家人性命——”张让望了一眼遍地尸体,纵使穷途末路,仍感到惊惶。

    “朕保证——”刘辩急切道。

    “不,”荀柔打断他,“我只能保张家不会灭族。”按律不会杀光。

    “陛下——”

    “陛下可不能保你颍川族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

    张让再望了一眼满地同僚,缓缓收起刀。

    无所谓伤感或者无奈,不过无路可走。

    “臣死,陛下宜自保重。”白发苍苍,一辈子侍奉宫廷的宦官首领,自轺车步下,在刘辩面前徐徐拜下,仪态端庄款款走向黄河。

    吕布没有动,并州兵卒都没有动,刘辩望着他的背影,甚至神色中带上伤感。

    荀柔没有伤感、也没有停顿,他从车上跃下,拔出近侧侍卫的佩剑,一剑,毫不犹豫的挥出、斩下。

    剑砍在颈骨,未能一剑斩断,卡在骨椎之间,张让惨叫一声,性命已绝,向前倒去。

    荀柔没有丝毫迟疑,只镇定地、冷漠地、飞快地抽出长剑,无视飞溅的液体,在身躯倒地前,再次狠狠斩下。

    这一次,张让头颅终于滚落尘土。

    接着身躯倒地。

    两次挥刃,让荀柔白色的中衣上溅满鲜血。

    秋风吹起带血的衣角,长剑杵地,扶剑喘气,摇摇欲坠的青年,脸色苍白,眼角赤红,形容狼狈。

    但此时,谁也不敢小觑他。

    即使青年看上去如此单薄,病弱,仿佛风都能吹倒。

    “咳咳咳,”所有人都静静的注视着青年,用沾血的手,捂着唇剧烈咳嗽。

    “凭你也配...”荀柔剧烈的喘息,目光望向河面,“...脏黄河水。”

    随着大部队追来的袁绍,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一片寂静后。

    “哈哈哈,原以为太傅是文弱之士,没想到剑法如此凌厉!”吕布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过去,爽朗道,“人之颈骨最硬,布也曾被卡住,”他哥俩好的拍拍荀柔肩膀,“偶有失手,太傅不必挂怀。”

    【大将军既死,袁绍进兵北宫,久不下,引火烧之。张让、段珪等困迫,遂将帝与太傅出谷门,奔小平津。城门校尉吕布率众追至,连斩数人,围帝驾。张让虑不得脱,欲投河死,柔引剑斩之,曰:勿脏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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