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 章 风来知草
十一月中,寒气最极,呼气凝结,滴水成冰。
纵使大帐内点起四只火盆,还是冻得人足膝冰凉。
荀攸跪在地上,没让自己被拉起来,垂首恭敬道,“臣失职有负太尉之托,不曾探查消息,以致全无防备,使河内郡为袁本初强占——”
“河内…”荀柔飞快反应过来,“公达这是哪来得说辞,河内被袁绍奸计夺取,是我为太尉之失,哪需你来顶罪?况不过一郡而已,用不着如此,好了,地上冰凉,快起来,起来吧!”
他摆摆手。
袁绍居然真有能耐胆量,还是把河内拿下了!
好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真把公孙瓒祭天了?还是还有后续手段?
袁绍不会还想要雒阳吧?
袁氏军资之厚,已至于此?
骤闻得消息,荀柔心情既有点怒,也有点慌,但还记得自己是主帅,要稳住。
“太尉,当以大局为重。”荀攸沉声道。
怎么他就不以大局为重?他在袁绍手下失了一招,就不以大局为重了?
还主动顶罪,难道还要夸他一声忠义!
荀柔弯下腰捞他不起,本来一口气赌在半截,正想发火,突然触及荀攸平静的深眸,牙关一咬,硬生生忍住了。
冷静!
公达不是逼他,是为他好。
让公达想出要代罪,朝廷估计沸腾了。
轻轻吐出一口气,荀柔维持着声音平静,“是朝上公卿为被袁本初所摄,最近于我有些非议?”
“是,”荀攸道,“朝中震动,议论不休,只是战事就在眼前,叔父实在不必与他们纠缠。”
烦不烦呐,这些人。
荀柔想问都有谁,顿了一顿,忍住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也不是认不认错的问题。
“公达啊公达,你这是不知我啊。”他故作轻松一笑,可算把荀攸拉起来了,“我何惧彼辈?”
“彼,挑梁之小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民生物理,与时沉浮,徒逞口舌之利,会死沟渎而没有人知。”
“昔日董卓在时,彼辈躬身逢迎,噤若寒蝉,不敢稍有异议,今日袁绍进河内,彼辈已做作如此姿态,且不知意欲何为。”
“任他们说着,且待我破了匈奴,回师之日,到那时,看他们还敢不敢说话。”元宝小说
荀柔突然就可以理解《三国演义》里曹操赤壁兵败却三次大笑了。
曹操那时候不笑,难道和属下抱头痛哭?那大概就是直通结局“白帝城托孤”了。
他能笑出来,心气不到,魑魅魍魉才不敢抬头。
说天下人是墙头草,有点不好听,实际上,面对复杂的局势,谁都难以判断哪条路最好。
过去,他杀董卓,整顿吏治,平定河东,修改法令,重用边将、寒士,写文章,常年活跃在热搜上,看上去很有前途,于是有一些人投效过来,有些人倾向于他。
即使被损害了利益之人,也因为害怕,不敢轻举妄动。
但袁氏拿了河内,进军司隶,与长安也就只有几百里,这一点在很多人看来,恐怕是一个巨大的失误,是一个漏洞,有人会担心他最后成功率而摇摆。
也有苍蝇觉得,鸡蛋上有缝了,忍不住想钻一钻。
所以,他必须得让这些人知道,他们以为这有个缝,哎,其实没有,坚硬无比,坚不可摧,撞上去会头破血流。
“文若,你以为如何?”荀柔极少这样唤堂兄,这样说话则是极为郑重的时候。
“太尉所言正是。”荀彧展袖一揖,“太尉秉政以来,夙兴夜寐,未尝有私,扶危济困,唯以民利,天下忠义之士莫不感太尉之大德,纵有逆节,何能害也?”
荀柔忍不住高兴。
堂兄真的就两个字——上道!
这段话,当然不是说给公达,而是为了传出去给其他人听的。
物议,舆论战嘛,转移重心,偷换概念,揭发黑历史,上纲又上线,还要用词激烈,吸引眼球。
什么叫智慧,诸葛亮舌战群儒,就是这套啊!
他哥给他稳的基调也很好,忠义,嗯,本朝免死金牌。
“公达以为如何?”
“太尉于危难之际,扶社稷之危,凛凛大义在身,自不惧小人之语。”荀攸躬身道。
“好,就这样了。”荀柔摆摆手,他知道荀攸未必全无手段,但就像之前所言,他才是主将,此事要走向如何,得他来做选择。
不过他要想自辩一下,估计他们还是会拦着。
让群吏继续,荀柔拉着荀攸和荀彧离了中军大帐,准备回自己帐篷开小会,走到门口却见门外军卫旁,还候着两个弱冠青年。
二人都穿着杂色裘衣,依然冻得瑟瑟发抖,脸颊发青。
“司马伯达?王伯兴?”
“见过太尉!”
眼看二人哆哆嗦嗦要跪,荀柔连忙道,“军营之内,一切从简…你们还是随我入帐再说话吧。”
王景鼻涕都要挂下来了。
“你们所谓何来?可是太尉府中有事?”
进了起居的小帐,点起火盆,让人送来米酒,再摆上几个小马扎,大家便环着火盆团团坐下。
眼看王景捧着热盏还哆嗦不停,荀柔忍不住就有点担心。
虽说王景作为王司徒之子,这时候能来就表明了意思,但这看着比他还虚,就…能不能干活啊?
“太尉方才之言,实在深明大义,令小臣佩服不已。听闻袁本初所强占河内,”司马朗嗓门洪亮,“臣在长安听闻,实在忧心如焚,义愤填膺,不能安枕……”
行了,荀柔很快听明白两人述求。
说白了,就是来要事情做,同时也代表家族,对他表示支持态度。
家族在河内的司马氏,特来此向他表忠心,是有意麻痹,还是真心向朝廷,还有待商榷,王司徒前头刚挖他墙角,转过来又对他表示支持,也是相当精分。
不过,来都来了嘛,不用也是浪费。
荀柔心里琢磨了一下,按下不提,先向荀攸打听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袁绍到底怎么操作的。
自然,荀公达来之前,已完全理清楚了逻辑,讲述得相当简练朴实。
但内容却让已有心理准备的荀柔,仍然忍不住陷入沉思。
首先,袁绍真正结盟的,不是公孙瓒而是乌桓与南匈奴。
乌桓具体什么时候结的不清楚,南匈奴于夫罗确是在被常山的平难将军打败后,投靠的袁绍。
所以,表面挑拨公孙瓒斗刘虞,实际上帮袁绍牵制幽州的,是后来的乌桓。
而袁绍拿下河内的保险,则是荀柔眼前的对手,一心想回水草风美的河套老家的南匈奴。
袁绍一方,竟把他的想法权衡,摸得清清楚楚。
既知道他一定会以幽州为重,又知道,只要在新入河内时将他牵制住,只要站稳脚跟,荀柔就不会轻易对河内出兵了。
这算阳谋吗?也不算,但即使再来一次,荀柔还是会选择保幽州。
就算先知道袁绍想要河内,他也不会将兵压到河内这边,毕竟若这样做,袁绍也大可以改道北上,与公孙瓒瓜分幽州。
冀州那地理位置,实在得天独厚。
而袁绍拿下河内后,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河内,耽误明年西征凉州,所以袁本初这个河内郡,算占实了。
“小觑天下智士。”荀柔想明白了,喟叹一声,终于释然。
他是低估了袁绍的节操下限。
至于自己被看透,他不把态度摆出来,怎么让天下百姓相信,他是真心实意帮大家过好日子?
“不过,虽不能出兵,但也不能让袁本初得意。”
打是不能打,但舆论战可以搞起来。
荀柔这天大半夜不睡,也不看行军地图,写完给刘辩的解释奏章,接着就头脑风暴了一晚上,搞了一份袁氏占领区舆论宣传战计划书。
写完望着厚厚一叠,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为大局,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心眼在。
于是第二天,荀攸接了奏章和计划书,以及一个河内出身的司马朗,又匆匆赶回长安去。
——司马家既然愿意效力,自然要将他们放在最适合的地方。
而同时,经过三天简单准备,荀柔带上先头部队和军师参谋戏志才,急忙赶往北方。
中土北方的塞外胡族,一直以来都是一笔糊涂账。
纵观几千年历史,中原民族主要抵挡的侵略势力,全都来自于北方,但若是细分细看,就会发现,每一次,侵略中原的北方民族,其实是不一样的。
周朝,灭西周的叫犬戎,接着将刘邦围白登的是匈奴,到魏晋南北朝,最凶残的是鲜卑,到北宋,北方最大威胁是辽国,第一次成功占领中原的是蒙古,最后一次成功占领中原的是女真。
这中间,敌人始终存在,却常更常新。
到如今,曾在西汉耀武扬威的匈奴,已失去昔日荣光,只能依附于人,但大汉也分崩离析,暗淡曾经的威严。
战报不断传来,除了南匈奴倾巢而出,更有鲜卑、乌桓与白波军虎视眈眈。
张辽不如对方人众,雪天又难以补给,已渐渐退至平阳,与守军梁肃部汇合。
匈奴追至平阳,彼此正成僵持。
十一月中,冬至之日,荀柔领着先头五千骑兵,抵达平阳以东的襄陵,在此驻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