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5 章 太尉离京
“传闻昨日帝后与渤海王夫妇同观籍田。”荀采问。
荀柔点点头,“天子关注农事,总是好事。”
宫中消息外传,都是有其政治意义,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但在即将收获的时机,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或许会减少一些工作上的麻烦。
至于传播者是谁,背后目的,只要稍微想想,左右就是那些。
“帝后相和,是社稷之幸。”父亲荀爽缓缓道。
“大人说的是。”荀柔与荀采一同道。
明日即将启程,荀柔照例在家里同父亲姐姐一道吃最后一顿夕餐。
随意聊了些闲话后,荀爽叮嘱道,“在外勿忘家门。”
“唯。”荀柔恭敬应命,“儿于冬至前当归。”
勿忘的,既是家门名声,亦是家中牵挂。
这种时代特有,将感情深藏在训诫词句中的方式,他已经全然明白并习惯了。
“路上小心,寒暑天气,添减衣裳,勿忘餐饭。”荀采也道。
“多谢阿姊嘱咐。”荀柔再道,“收采棉籽,整理文书,还需姐姐辛苦。”
“你放心。”荀采点点头,“不会你的误事。”
荀柔张嘴想要解释,又放弃了,带心虚却还是道,“还有云娘阿妹,还请姐姐照顾一二。”
“知道,你今晚早点休息。”荀采道,“回来几天,总不能一晚都舍不得歇吧?”
父亲的目光也关切的投来,荀柔感到两道来自亲情的压力,连忙点头答应。
他离京的消息并不是秘密,次日城门口聚集了许多前来送行之人。
忙着上路,荀柔没有过多停留寒暄,随意的勉励了陈群等人几句,没多与不熟悉的官员,就坐上马车启程。
“这世间真有圣人吗?”王允站在城楼上,望着烟尘滚滚的远去队伍,低声喃语。
就在前几日,荀柔罢免了一个荀氏族子,这件事在荀柔本人只是几息间就处理——对方既然不善数术,自然不能做会计岗位——甚至连深刻一点的印象都没留下,但王允得到消息却大为震惊。
在他看来,不善数术只是一件小事,帮对方找几个擅长的相助就好了,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不好华服、不恋女色、不贪财货,严格约束本族这世上岂有毫无私欲之人?
“司徒不必担忧,吕奉先对荀含光已生怨望,迟早——”
“你以为我欲与荀太尉争权?”王允侧眸冷冷看了身旁之人一眼,“荀太尉弱年,少年意气,需得有所掣肘。至于你,我救你,不过是不欲田氏无嗣,你族父贪占朝廷财物,族中欺压百姓,抢占□□这是事实!”
田家子被陡然一骂,吓得脖颈一缩,过了一会儿才壮起胆子道,“可可伯父都说愿以家产赎买,荀太尉却不许,胃口好大,将田家所有家产抄没了才满意。”
“太尉并不曾将田氏家产据为己有,”王允脸色一板,“你那些手段收起来,荀太尉能杀得董卓,岂是你那等雕虫小技可伤。”
“是是。”田姓门客连忙低头,“王司徒襟怀坦荡,但不可忘了,当初王莽亦是大义灭亲,甚至杀子,荀氏如此行事如今朝廷内外俱以其为首,全无非声,河东更是只知荀氏不知天子在下只担心其图谋甚大,不可不防啊。”
王允不答,俯视着那些匆匆赶来的年轻士子,甚至有人骑着马,似乎准备追随,脸色越发难看。
光熙三年,关中没什么大旱水灾之类的灾异,算得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只是,长安城附近渐起连绵的庄园,大片良田属于了随帝西迁的公卿,除了最初一批迁来得百姓,在荀攸当初的督促下“屯田”,才分得土地,再后来因战乱而逃到长安的平民,却有许多都无力生活,沦为了豪族的佃户。
看着连片土地上兴起的庄园,以及在田间衣不蔽体的辛劳者,荀柔有瞬间后悔,当初是否该将土地收归荀氏门下。
这时代就是这样奇怪,这些田地,若是被他以太尉之名占据,那些豪强大族不会敢来碰一碰,但当这些土地属于国家,那些满口忠君仁义的士大夫们,就会无所顾忌的将其据为己有。
问题在于,所有简单的捷径都存在更大的隐患,荀柔一旦选择了参与他们的玩法,那么就无法阻止这些士族在地方上扩张。
毕竟在如今人口大幅度降低的情况下,无主无人的土地还多得是,他们的确会避开他荀家的土地不占,但他荀柔总不能说全天下的土地都收归他私门吧。
让出长安附近的沃土,换来右扶风和河东郡的“干净”,这是不得已的妥协——毕竟不能将这些人都逼急了。
古人围三缺一的智慧,是对人心精准剖析。
当马车离开京畿范围,总算渐渐庄园少了,灰土围墙,低矮瓦屋与茅屋多起来,在田间埋头耕作的农夫,看上去与佃户并没有太大区别,但田埂上却开始出现玩耍的活泼小孩。
河东纬度更高,粮食成熟的时期要比关中晚几日,而右扶风则与长安相差仿佛,于是荀柔巡行路线先向西。
右扶风无太守,长官称右辅都尉,乃是之前被王允任命为陈仓令的种邵;负责军事,在陈仓屯兵驻守,防止凉州侵袭的将领是波才,而接替堂兄荀彧在此负责经济,即国贷后续,以及度田的是堂兄荀宜。
三足鼎立是比较稳定的结构,扶风虽不似河东那般,郡中大族被清扫一空,但总的来说还算是识趣的缩尾巴做人。
荀柔在河东清查田籍,也向京兆,左冯翊与右扶风下了同样的命令,长安至今数据不齐,当下收集上来的东西,他看一眼就知道是糊弄人,扶风郡的田籍簿,就要清楚很多,准确性大概能达到八成以上。
这是个可以接受的数据,而有此田籍,扶风郡今年收缴赋税就能比较实在。
地方上物价都在正常范围,百姓风貌也能看得过去,田间作物长势也不错。
“关中土地确实丰饶,可与雒阳、河南相比。”荀柔站在田边,望着正在收割的金黄麦穗,忍不住感叹。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河东郡有丰富的铁矿、煤矿还有盐池,但一样认真开坑,庄稼长势却与关中相去甚远。
“太尉所言甚是,臣若不是亲眼得见,也不敢相信,关中土地之丰,可与中原相比。”种邵复合道。
“如今既定田税十一,待收麦后,还请都尉多多辛苦,巡行各县,审查各地收成,按各县不同,裁定田税。”
田税十一是个虚数,但官吏收田税却不能按虚数来,而得有个定额,从前这个定额,多是按郡来算,土地贫瘠的县里就会越发贫穷,如今荀柔希望能够依县定税赋,以减轻土地差异带来的负担。
原本还可以再按上田、中田、下田划分出税额度,但这种方式的操作难度太大了,除非右扶风度量田土时,就能将土地优劣计入簿册,又或者县官清廉且熟知田土,否则很容易给官吏以权谋私的空间。
“是,臣明白。”种邵不敢说辛苦。
荀太尉太用心了。
一至右扶风治所鄂县,一见到他,就将一卷记载右扶风县里中官吏玩忽职守、包庇豪族、贪脏枉法等证据的纸张递给他。元宝小说
在这之前,种邵还以为自己治下的右扶风很清明呢。
太尉没有处置这些人而是交给他,这也算给他留了面子,种邵不敢有怨言,但这样一来,他也不能再守着鄂县,只等着底下官吏将各地收成报数上来了。
“右扶风收得税赋,都尉先将数目报与朝廷,待核实数目,再论是否要运送京城。”
西征本来就要从右扶风运送粮草,光以本地赋税所征,还不足够,也不必再运一圈长安了。
种邵微微一愣,小声道,“太尉明岁果然要西征?”
“不错,”荀柔也不同他卖关子,“秋收之后,我就会以防备西凉劫掠为名,先调长安兵马三万至陈仓——也就是一个月之后,明岁开春雪化后就出兵。”
这种大型的军事活动,前期需要大量准备和人员调度,也就无所谓保密了。
“若是扶风再有流民,收拢起来,暂充军用,待明岁征战过后,在行安置如何?”
已经秋收,没办法再种田自足,流民安置就需要地方财政支持,不如就在军中当后勤使使,等打完仗,这些人也拿一笔军饷,也就可以自足,同时这也减少了大军征召民夫的数量,一举两得。
“多谢太尉指点。”不用处理冬季流民,能省好多事。
种邵大松一口气,轻松许多,对荀柔的好感度瞬间提升,顿时觉得太尉果然名不虚传,精通庶务,不受小人蒙蔽,还心思细密,能体贴下属,着实让人如沐春风。
巡视过右扶风,荀柔并不休息,又转折回东北前往左冯翊。
此处左辅校尉是再次被排挤出京的盖勋。
这位老将军也着实可怜,在边地纵横驰骋,数立战功,一颗红心向朝廷,但在中枢却屡屡受挫。
当初入雒阳,想联合袁绍诛杀宦官,袁绍却不接话,想向灵帝进言,灵帝当面受教,用他制衡何进,转过来不到一个月,就被忌恨的宦官势力排挤出雒阳,到长安出任京兆尹。
后来,刘辩西迁,京兆尹位置金贵起来,盖勋先前还任了一段时间执金吾,负责京师安全,后来又因其性格刚强,被公卿排挤,荀柔见势不妙,就请他出任左冯翊。
原本是觉得这位老将军不适合中枢为官,希望他出任地方继续发光发热,但大概是心灰意冷,盖勋到左冯翊后,就一直称病,不怎么管事了。
考虑到与扶风的情况不同,荀柔在左冯翊也就没再客气,沿途罢免、杀掉不少官吏豪强,以为震慑,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左冯翊治所高陵。
然而,他正怒气冲冲想要向盖勋兴师问罪,等见到这位老将军才发现,对方竟然是真的病了。
早年军旅生涯给盖勋留下许多旧患,如今背疮发作,已全然卧病不起。
“家父先前早已上书朝廷,却迟迟不见继者。”盖勋之子盖顺道,“我原本想去京师问询,父亲身边却离不得人。”
“此事在下的确不知。”荀柔也很懵逼,但也清楚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追责,连忙派人唤河东蒲坂县令杜袭来,与盖顺一道暂代主持左冯翊政务,先把秋收度过去。
至于盖勋上书辞官,却未见其信,他只得写信给荀攸,请大侄子代为调查。
等安排好冯翊,荀柔再渡黄河回到河东,最北边的平阳也已秋收过半。
于是,在繁忙的庶务之间,他同时开始准备在河东试点扫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