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荀氏子弟
荀柔将话题转移到救灾上。
汉朝的军队,除了少量戍卫,几乎没有为百姓服务的职责,自然也不曾有这样的经验。
要怎么动员,需要做什么事,需要怎样分队,怎样配合,物资装备,后勤又如何安排,一切组织安排都需要他提前做好计划。
为保证这些士兵的积极性,还一定要为他们的行为作出嘉奖。
他在河东时已经尝试了几次,让兵卒与百姓协作,修补城池、架桥、挖通沟渠,中间出现过一些乱象,但结果基本上都还是好的。
河东百姓主要受盗匪与匈奴人侵扰,与西凉兵没有深仇大恨,兵卒也是人,除了生存,还有社会需求,帮助百姓,得到的嘉奖、感激与正向回馈,固然不如从前的欺压带来瞬时刺激尖锐,但却缓慢而持久的冲刷在乱世中蒙昧的灵魂。
荀柔花了很多时间,鼓励、引导、劝慰,再加上实质的嘉奖,希望让他们逐渐习惯,军队与百姓之间帮助与协作的正确关系,习惯个人与国家之间相互依赖保护的关系。
兵卒从最初的不甘不愿到认真老实干活,虽然思维还没转过弯,但他也并不着急。
落户在河东的兵卒田地,尚未开始耕作,他向兵卒承诺的,来自百姓的协助还未兑现。
凉州也还在混乱无序之中。
他期望着他们能将河东当成新的根基,在此扎根发芽长成大树,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对于这些士兵来说,纵使再无家人,也不可代替。
要将凉州重新安抚,再不像过去的朝廷一样,将之当做可弃之物,当做排斥的异类,他们才会真正的安定。
然而即使是如今这样状态,也已经够让他感到高兴了。
比起高高在上,满腹计算的公卿,百姓与士兵更为质朴,更容易满足,情绪反馈也更直接。
他们愿意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奖励,一点小小的荣誉,一点面子,一个牛皮,一个来自女子的青睐眼波,来自孩子真诚感谢,就付出辛勤努力。
如今看上去要更难一些,他们不是在即将当做家乡的河东,任务也要更加艰难,但荀柔仍然相信他们能够做得好。
“兵卒,当是国之兵卒,民之兵卒,非将帅之兵卒,兵卒征战也好,救灾也好,当归利于民,如此百姓方不避以子弟为兵,”荀柔大声道,“此故言之以利,然百姓卑微,既无门楣,亦不得荣身后世,连温饱已艰难,再无利益,生而何为?”
对于普通人而言,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一样,都与本人毫无关系,小善小恶都不足以引人注目,那么除了求自己,求利益,还能有什么?
雪仍然簌簌的落,没有一丝停歇的迹象,天地间茫茫一片,已没没有了界限。
荀攸站在屋外,听着屋内畅谈,也不知听了多久。
他动了动已经冰凉的脚,向荀缉道,“小叔父正聊得欢畅,我们改日再来。”
“是。”少年垂头,恭敬拱手,“父亲,叔翁与儿的功课,本就还未做完。”
荀攸幽深的眼瞳,轻飘飘的望了一眼儿子,转身,“随小叔父出门一趟,果然大有进益。”
荀缉到底年少,还远达不到能和亲爹互相伤害的地步,缩了缩脖子,默默跟上去。
引导的侍从暗自跺了跺脚,荀公达来而复去,至门不入,他这怎么交代?
……
屋中,荀彧也在认真倾听,不时点头应和。
含光总是有许多超乎于常人的思考与理论,自幼便是如此,然而这些他连想都未想过的东西,却比他所知道的,包括所有先贤,还要接近于“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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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儒家、道教、农家那些先贤的理论,交织在一起,变成全新之物,让荀彧感到惊喜又好奇。
只是,含光践行着这种理论,却很少阐释它,但说起这些,总是露出别样的神采,让人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他心中的太平盛世,是何等模样。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道之世,果然能够出现吗?
“此事对于招募百姓,迁徙河东也大有益处,让百姓见识了河东兵卒的友善协助,就算朝中一直不允,只要百姓愿意跟随,难道朝廷还能阻拦?”
在不小心跑题十万八千里后,荀柔又总算将话题打捞回来。
“含光,颇善用势。”荀彧点点头,莞尔一笑。
“抽丝剥茧,追根溯源,事间一切自然就能明了,其实并不难。”
“原本不难,然逐利者身陷其中,纵使明白,亦不能为。”荀彧赞许的看向堂弟,然后娓娓道出自己于救灾一事的看法补充。
接着,他们自然的谈论起太尉府中事务,并明年的计划。
荀彧赞同荀柔,明年不再征战,而是巩固关中,整理内政,开阔农田,复兴教化的计划,对于他准备迁民河东与右扶风,也表示出支持。
“不过,虽则长安乃大义所在,关东诸侯轻易不敢来犯,但亦不可不防。”荀彧道,“北方倒还稳当,有友若兄与常青兄在,局势当还能控制,只是南面孙文台占据南阳,其人有虎贲之勇,又依于袁术,不可不防。”
“请问兄长之意。”荀柔知道,堂兄一定已经想好办法。
“听闻袁公路表孙文台为豫州刺史,不如就请朝廷,果真拜孙文台为豫州刺史,”荀彧敛袖温声道,“袁公路天性骄肆,性情急躁,向来目中无人,若闻此事,必疑且怒,无论孙文台如何选择,二人必不能再和。”
“豫州刺史吗?”荀柔有些犹豫。
倒不是兄长的计策有问题。
袁术之所以能“表”孙坚为豫州刺史,是因为豫州第一大郡汝南郡,是他们老袁家的,这就和历史上挟天子的曹操,表刘备为豫州牧一个道理。
这个刺史也就是个虚名,在袁术支持下,他能调动人手和粮食,一旦对方不愿意,这个刺史就没用了。
但,孙坚如果真的有朝廷任命,成为豫州刺史,那当然又不一样了,大义所在,豫州总有些不愿为袁氏附骥,却不得不屈服的人。
只要有能力,孙坚就可能和如今的曹操一样,成为真正的豫州之主。
在这样巨大的诱惑下,孙坚会不会背刺袁术无所谓,但袁术必会疑上孙坚,两人之间原本就微妙的关系,定然会进化成矛盾。
但问题在于,兄长不认识孙坚,荀柔却知道,若论当世打仗用兵,礼贤纳士之才能,袁氏兄弟尚在孙坚之下,论三国时期的猛人,孙坚上升之路,比刘备还要传奇。
“孙文台起于微末,未及不惑,却能立于诸侯之列,其才远胜袁术,若被其占据豫州,恐成后患。”
这家伙历史上就是运气不好,但打仗是真的猛。
“袁公路虽然无能,却亦有谋士强将,一时未必得败,孙氏固然兵卒强盛,然取一州之地,未为易也,只需观其强弱,扶弱抑强,则可取平衡之势,使之俱无能窥中原。”荀彧微微一笑,“含光忘矣?友若尚在常山,此事属之,必无忧矣。”
“哎呀,我几乎忘记!”荀柔抬手抚额,“就依兄之言。”
他友若兄,最擅长搞事!
话到此处,就是晚饭时间。
侍从前来禀告,哺食齐备。
在这个时间,就是普通客人也要留人家吃饭,更何况他们这样亲近的兄弟。
荀彧也不推辞,让人回家告诉一声。
“方才荀大夫来过,至郎君门口,徘徊许久,却不知为何没有入内就离开了。”荀柔侧耳听田仲小声禀告,点点头,表示记住。
因为大雪,明日又是冬至,族中,还有城中得到消息的人家,都派人前来问候,直到将近入夜,宫中也派来使者,送下慰问和赏赐。
荀柔从中抽出两匹织金的锦帛,让仆从送去吕布府上,并顺便询问一句,明日荀氏祭祖荀夫人是否前来。
荀夫人当然会来。
次日,大雪依然,云娘远远站在廊下,望着祭祖礼毕,自屋中列次而出的诸荀,为首的荀爽双手正捧着一册谱籍,被荀柔一指,向她望来。
云娘几乎瞬间哽咽出声,俯首直接跪进雪里。
纵使是养女,但记入族谱,便真的是荀氏子弟。
“奴儿,何德何能”
云娘,不,是荀氏女郎荀光,低声无措的喃喃。
“莫要哭泣,在此恐要冻伤。”
朦胧模糊之中,一个女子声音温柔的,将她一把拉起来,扶住站稳。
荀光眼睫一眨,又落下一串眼泪来。
“我是阿姊。”女子温柔而耐心,拿出手帕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阿姊。”
荀光带着哭腔唤了一声,然后因为受冻,忍不住很失礼的抽了一下鼻子。
荀采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既是妹妹,怎将她许与吕奉先为妾?”荀爽远远站着,并不上前。
“吕将军有妻,阿妹却喜欢,又能如何?”当时情况,倒也不必再说,荀柔扶着亲爹的胳膊,含笑回答。
“你再补一份嫁妆,不可令吕家轻视我荀家女。”荀爽嘱咐道。
“大人放心。”荀柔冲亲爹一乐道,“多谢大人。”
将荀光记上家谱,最需要的是父亲答应,他原以为说服父亲很难,却没想到父亲却很容易就答应下来。
“你既已许诺,又岂能言而无信。”荀爽不悦的轻哼一声。
“阿妹聪慧非常,性情坚毅不输男儿,不会令大人失望的。”
“是吗?她既识得字,你记得在她嫁妆中,多添一卷《论语》吧,多读先贤之道,当有裨益。”荀爽望着大雪,缓缓道。
“是,我替阿妹谢过父亲。”荀柔立即应道。
“方才在堂中,你不该言辞那般激烈。”荀爽道。
荀柔目光一闪,低下头。
“你以为族中子弟都是势利之徒、枉法之徒、富贵享乐之徒?就算要立族规,你也该先同大家商议,岂能自作主张?”
庭院中荀氏族人尚未散去,听见荀爽训斥儿子,便都驻步。
方才祭祀完毕,荀柔却公然在堂中说,从今之后,只要他还在太尉职上,有秉政之权,荀氏族中子弟要想出仕、从军,都必须从斗食之吏、什伍之长做起。
各家田产,以成例,人均二十亩,不可再私下买卖国家公田。
子弟若有犯法,要以同罪最重之刑论处。
这三条,简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故无人当堂反驳,但恐怕也少不得有人心中不服的。
荀柔低头不语,若真商议起来,这种规矩哪能通过?
规范族人这件事,他当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就想好了,各条应对的是他将来想要在政治上的改革,看上去固然严苛,但其实细论起来也不算什么。
只要他还有权利在,荀氏子弟的仕途就不会差,起点虽低,但有功劳一定能升迁的,就这一条,已经足以让寒门子弟红眼了。
至于田产与犯法重处,更是应当的,荀氏的条件远远好过大多数人,享受与义务并行,当然该做出表率来。
他不只是说说,他已确实这样做了。
太尉府中,如贾诩、段煨等人子弟都是以掾吏征辟,荀缉、荀铮等本家小孩全是寻常文书。
“六叔,此事含光已与我商议过,我亦赞同,故而含光才在庙祭之时说出。”荀爽父子正对峙中,一道身影款步走近。
青衣墨氅,姿形瑰伟,翩然如鹤,正是荀柔一辈如今的长兄荀悦,荀仲豫。
也是尚未出仕的荀氏族人中,才华公认第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