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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6 章 春信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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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暖熏风南来,野草随风,在荒芜的田野与空旷无人的村落中,肆意的扩张领地。

    人间消息却并不随风信飘散,反而由于动乱与四起的劫匪难以交通。

    但至少有两条是已知的,朝廷西迁长安,以及,董卓确实被太傅荀柔成功刺杀了。

    讨董联盟变成了一个笑话,诸侯尴尬的面面相觑,朝廷危机似乎解除了,可是要立即往长安拜见天子,称臣入奉吗?

    心里总有些不情不愿。

    未经朝廷,私自起兵,胆敢这样做的人,多少心中都有些想法,但到这一步,眼见危机解除,朝廷西迁,又该怎么办?

    直到某天清晨,大家发现刘岱已然悄悄不见踪影,剩下的人瞬间恍然大悟,几天就走了干净,只剩下本地陈留太守张邈与盟主袁绍。

    至于袁氏另一位,先前往扬州购粮募兵,也不知得到消息没有,但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张邈为郡中春耕耽误,各县巡视去,酸枣联盟行营,于是只剩下盟主——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袁绍。对着空荡荡的营寨发了几天呆,袁绍也待不下去,与手下谋士将领商议,终于急急往冀州最靠南面的魏郡去。

    虽然前任州牧“自愿”将印送给他,但各郡太守或有不服,再加上如今盗匪横行,无论如何,先要稳住基业,春耕耽误,还要主持补种,还要剿一剿山匪,能收多少粮食就得多少,不能完全荒废,否则他再家大业大,也养不起手下兵马。

    “嘭!”

    夜深无人时,袁绍到底忍不住拍案,他如何也想不通,整日病恹恹,看上去瘦怯胆小的荀含光,竟然轻易将董卓刺死了。

    费心费力四下联络说服,好不容易建起来的联盟,却成了笑话,还不如当初就留在京中,与荀含光合谋诛杀董卓算了。

    说起来,曹孟德也曾行刺董卓,却是不能除患待他募兵归来再见,可要好生嘲讽一番。

    “看来是奉孝赌输了。”

    酒壶捧起,清澈酒液倒入盏中。

    芳草遍地,落英缤纷,纵使近来诸事不顺,曹操眼见如此春景,心中郁闷也是一舒。

    他执起酒盏,仰首一饮,微醺之间顿时心意飘荡,“好酒!”

    “是好酒。”郭嘉亦一饮倾盏,大大咧咧的用袖口一抹唇边水迹,“文若既然不来,想是念着含光心意,西去长安了,可惜得此佳酿不能与之同饮。”

    曹操长叹一声。

    他比郭嘉还要可惜。

    以郭嘉先前分析,荀彧对他颇有赞许之意,若不是那时消息,大概就要投到他帐下。不提对方年少就有“王佐”之名,就以先前相见,其才智气韵,早就令他倾心,若能得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可惜,对方去了雒阳,却不见东归,大概是入朝了。

    想到荀文若,自然而然令他想起了荀家另一个让他惊才绝艳的青年,却就更令人惋惜。

    他又倒了一盏,又叹了一声,“含光,酒量一向不佳。”

    郭嘉洒然一笑,“这一盏,就够他醉了。”

    曹操起身,将酒浇入土地。

    郭嘉亦随起身,与他并肩而立,“翌日,若是祭嘉,明公却不得只这般小气,不够一坛酒,嘉且不依。”

    “奉孝何处此不祥之言。”曹操顿时心肝一颤,“可是身体又有不适?”

    曹氏、夏侯氏两家加起来,就找不出一个文化人,郭嘉算是他起义以来,帐下第一个谋士。

    “生死乃是寻常事,明公何必如此,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啊,这一句似乎也是含光从前说的。他既去刺杀董卓,也早将生死看淡。”郭嘉摆摆手。

    幼年同伴这次行为,实令他无言,仰首苍天,竟生出生命无常之念。

    曹操一时无话,他自己也曾尝试刺杀董卓,却无功而返,实在不知荀柔是如何做成,“荀氏忠义。”

    “文若既去长安,我等日后,倒也不必再担心家小了。”郭嘉笑道。

    “也是。”曹操点点头,迎着吹面不寒的暖风,胸怀开敞,“丹阳精锐,名不虚传,以此五千精兵,定能荡平天下——”

    远处,夏侯惇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兵卒,从芳草缓坡疾驰而来。

    见礼过后,兵卒双手捧上一封帛书。

    曹操打开,草草扫过,顿时神色一喜,“含光未死?文若请我前去相助?”

    “正是。”兵卒不是寻常兵卒,乃是荀家宾客,闻此连连点头,接着又连忙磕了一个,“主公道雒阳只有段煨将军稍许兵马,雒阳还有许多粮草兵械,担忧西行一路白波匪寇袭扰,想请将军护送一程,还望将军答应!”

    “当啷!”这是瞬间因惊喜而呆若木鸡的郭某人,失手掉落了手中酒盏。

    曹操回头一望,眼中亦是闪闪的笑意,回过身将人扶起来,“壮士一路辛苦,某即刻收拾营寨,明日寅时造饭,卯时便拔寨启程。”

    被郭嘉称赞看淡生死的荀某人,此时正在自己给自己扎针。

    三寸长的银针,又细又软,技巧不足,再加上病来皮松肉少,得下死力气,一针扎准穴位,还得捻一捻,可以说十分酸爽。

    俘虏营中各种病患,华佗恰巧遇到一个疑难杂症,兴趣上头,就不怎么关心趴着慢慢修养的荀柔。

    手术,是能尽量避免就尽量避免的,还是以保守治疗为主,荀柔自己懂得穴位,向华佗讨教了一下施针,自己就上手,调理一下经脉气血,也能好得快一些。

    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

    白手起家与改造,哪个更难,很难比较,但东汉至此积弊已多,各方各处都要改,眼前就是这几万西凉士卒。

    从来向坏容易,向好艰难,跟着李傕郭汜的西凉兵,早被二人带得如匪寇一般,这样的人,绝不是他理想中的军队,但他既不能放了他们——必然聚啸成匪,也不能丢给段煨——这是考验人性,当然更不可能全部杀了,所以得自己吸收。

    枪杆子里出政权,他既然想要改造大汉天下,本来也必须亲自掌控兵马。

    将帅之中,倒也未必各个都需要勇武过人,先前放出烟花那两手,也算是帮他建立了一点高深神秘的人设,但即使是高人,也不能躺着训练兵卒。

    面对老兵痞,他一个未曾练过兵的菜鸟,如何谨慎都不为,顶好能一路顺利到达长安后,再在老将的协助下完成整编和训练。

    但如今俘虏期诸多事宜,他却没办法了。

    这几日,他甚至都不能出去看看,就怕西洋镜被戳穿。

    阿音时常回来,总说一切顺利,显然是不想让他操心,但文若都住在城外军营里了。

    五万青壮,还有曾被他们欺压的十万百姓,纵使没有兵器,计划作得再周详,又怎会一点问题都不出。

    “哗啦啦——哗啦啦——”

    数余赤膊的青壮,浸泡在雒水之中,在工匠指挥下,用石板在水上搭建桥梁。

    “嘿咻、嘿咻——”

    不远处,雒阳城墙上下,也有成百上千的青壮正在修葺,官道上每隔数步,就有青年三人一组,举着石杵在夯实道路。

    以前驯化俘虏的方式,最简单就是饿着,空饿上几天,人没有力气,自然就不会惹事,荀柔不准备如此。

    粮草尚且充裕,用不着虐待俘虏,但吃了饭,不能闲,闲生事端。

    最好能做点不费脑的重复重劳力,将吃下去的热量消耗掉,再锻炼一下协作,打散原本形成的小团体。

    波才带来的并州残民中有工匠,雒阳跑会来的百姓中,也有些手艺人,正好,邙山有石有土,可以就地取材。

    于是,基建计划就轰轰烈烈展开。

    修成什么样子不重要,重新训练出听从命令的思维逻辑,再将性格有问题的刺头挑出来才是重点。

    把人驯服住了,这一路往长安,也会安全些。

    计划没有问题,执行起来还是会有许多琐事,荀彧亲自往各处巡视,再回帐中处理细务,以及准备启程西行的各项事宜,待庶务稍减,这才趁隙,从袖中取出堂弟文章来。

    孔子“微言大义”,孟子荀子“借喻作比”,古之圣贤文章,向来要人悟的,荀柔这一篇文章却写得直白,全无文采修饰,字句简单,只识字蒙童大概都能读懂,荀彧却并未轻看,一字一句极其认真,一遍读完,忍不住放下文章,忍不住喟然长叹。

    晴空万里,一轮白日,竟全无一丝掩饰。

    中原大族,世卿世禄,把持中枢;学门士族,姻亲勾结,名传天下;耕读小族,偶得机缘,不过下吏;边地儒生,纵得查举,任于僻边。

    荀彧看着文中,将世家如何世代公卿,在天灾疫厉收并百姓田地,将平民逼作佃户,学门士族如何左右“民声”,垄断经文解释,以图己利,写得纤毫无隐,忍不住抬手揭开香炉顶盖,将纸张递于炉上。

    手一伸出,便察觉温度不对,荀彧愣了愣,这才想起,因为浓重香气会引发堂弟肺疾,他近来都只在夜间休息前燃一把艾草驱除虫蚁,许久不曾燃香。

    清秀的长眉紧蹙。

    他当然知道堂弟写得无错,甚至极好,那些旧年在颍川事,一件一件浮上心头。

    王佐之才、荀氏宝珠,荀家亦曾品评人物,当年旱灾之时,荀家也曾被农夫求过,送上田土、签下身契,这些事从百姓的角度去看,却是如此血肉淋漓。

    这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甚至太好了!

    他读来尚且心惊胆战,被那些俗儒所见,作为风浪之口的含光,仅凭这篇文章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含光,难道不知吗?

    荀彧抿了抿唇,心中答案清楚。

    堂弟自然知晓的,却还是写了。

    他将文章铺展在案上,沉思许久,展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来——不能这样传扬出去,但就此荒废,也未免太可惜。

    外间传来些微喧哗,荀彧将文章一掩,唤来外间侍卫,听闻只是女营小事,也就不再过问。

    男女有别,堂弟一开始,便让阿音将营寨中女子单独设一处照管,倒也两厢方便。

    “锃——”

    见血的刀归了鞘,荀襄瞪了一眼周围围观的众人,众人顿作鸟兽散去。

    荀襄回身,见貂蝉已在安慰被取笑的少女。

    她如今可知道叔父为何要将所有女子单列一营。

    从西凉兵卒欺辱下,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女子,却在这几日自尽而亡了十余人,或被父兄夫君寻上来却又被羞辱,或忍受不了营寨中的闲言碎语。

    若是任其各自寻找亲人,或者仅仅不专门保护,都会死去更多。

    她同情她们,却无法理解她们的脆弱,但叔父将这些女子交给她,想看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荀襄咬咬唇,缓步走上前。

    女子们畏惧的悄悄退后,却又不敢真的逃走。

    “从明日起,所有人卯时起来,随我操练!”荀襄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

    叔父是对的,闲着生事,还是劳累了,什么都不必想。

    千里之外,长安数日禁闭宫室,少女眼泪早已干涸,望着光线幽暗的,分辨不出时辰的窗棂,木然的张开嘴,将一枚金篦,往咽喉塞去。

    【光熹二年,董卓孙女董氏入侍天子,后董卓见诛,董氏吞金而死,朝中议论,懿帝悯之,以贵人礼葬于渭水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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