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国之四民
贾诩沉默不语。
荀柔并不奇怪,若是几句话就能说服贾文和这样的人物,那他反而不敢相信。
现在对方沉默不语,至少说明,自己说出话,并不是拂面清风,至少对方有所触动。
他艰难的伸展了一下脊背,顿时感到整个背部,无数神经末稍瞬间被激活,形成一片全覆盖、有重叠、无缺漏的电网,“刺啦刺啦”断断续续的中低伏特试探,瞬间变成高压的大功率输出。
冷汗瞬间又出了一层。
肺部的毛病暂时尚能压制,背上的烧伤却实在磨人,关键是这种伤,不比金属锐器制造的伤口,只要控制不造成感染,致命性并不强,只是恢复期却更漫长。
按照华佗的意思,两三个月内,休想行动自如,至于伤口愈合结痂脱落完全恢复,没有半年绝不可能。
荀柔估算了一下行驶的距离,按住车板边缘,以比蜗牛还小心翼翼的速度,缓慢趴下。
虽然还是疼吧,但趴着多少要舒服点。
“失礼、见谅,”荀柔趴好,喘两口气,向望过来的贾诩点了点头,弯了弯唇角,“文和来看,我这般,与庄子笔下,涸辙之鲋,是否颇为神似?”
贾诩兜着手,看向没有丝毫仪态可言的荀氏明珠,一时间不知做出如何反应。
至今为止,这还是第一个,他完全揣测不出心思性格、行为动作的人——就不再说几句了?真的信任他了?怎么就自在的躺下了?
他想了想,琢磨了又琢磨,这才不太确定的问,“荀太傅口渴欲饮?”
嗯涸辙之鲋缺水、没毛病。
荀柔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被他一说,自己的确需要补充点水分。
“多谢文和,水罐在车右后。”
就这么不见外嘛
一旁护卫车驾侍卫目光灼灼注视着,贾诩一脸深沉庄重的回身,取下了挂在立柱上的陶罐。
“多谢,多谢。”低头咕嘟咕嘟灌了水,荀柔又艰难的趴回去,期间,再次牵动背部烧伤,嘶了好几口冷气。
“元华先生备的药,太傅真的不吃?”车旁的波才见他十分难受,开口问。
荀柔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
华佗配方里添了麻沸散用于止疼,其中有风茄,会造成肢体麻痹、嗜睡以及幻觉,对身体的影响还是其次,久服对大脑思维会造成严重危害。
开始用是不得已保命,但挨过最危险时期,他就不想再用了。
毕竟,也就剩这脑袋还值点儿,得好好珍惜。
也不知是不是太疲惫,又成功制敌一口气松懈,荀柔饮过水,趴了一会儿,就在摇晃颠簸的车中困得睡过去。
再醒来,一眼就是窗外暖橙色的阳光。
接着,就是跪坐在榻边,仍然还是昨日那一身,也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已经睡着的贾诩。
他先瞬间感动了一下,然后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口舌真有如此厉害再,飞快想起了某个可能已知:一,他亲口命令让某人跟随,二,睡去以前未曾安排某人,三,他曾向众人科普过某人的威力
所以更可能是就在这时候,他与警觉醒来的贾诩,四目相对了。
荀柔瞥向门边,看到两个披甲执锐的身影,“咳,文和什么时辰?”
真让人在这干坐了一晚上这,得罪大发了
睁开眼睛的贾文和,与闭着眼睛睡觉时差别并不太大,一样端庄深沉、面无表情,倒也看不出什么不满生气,十分平静的转头望了一眼屋角的刻漏,“申时过半。”
过、过下午四点,这都傍晚了啊
“咳”荀柔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多谢文和,一直守在此处。”
“欲饮乎?”
这语气放弃挣扎了?
“是该进哺食了吧”
贾诩无声点了点头。
侍从很快端来温水、苴菜与粥糜,荀柔看了看,有点好意思,“文和可有饮食喜好,我令厨下做来。”
“不必。府上仆从、侍婢多去城外帮忙,只留一二在此看守,厨下已无人了。”
“哦”荀柔抽着冷气撑起来,抖着手捏起勺,尴尬又有些奇怪,贾文和的语气气场太和平了吧,“昨日,是柔安排不周,失礼怠慢,还望恕罪。”
贾诩抬眸看了他一眼,眼角瞥过滑落的被单,重伤如此却还是未曾独自逃生,真是狭长的眼眸垂下,头轻轻点了点,执起勺,贾诩沉默不语。
荀柔自觉理亏,见对方不理会他,也低头开始艰难进食。
食毕,波才领着华佗进来看诊,华佗听他自己要求不必加麻沸散止疼,也全无所谓的答应,随手调整了配方,嘟嘟囔囔着还得他亲自上手煎药,得到道谢过后,才不紧不慢的走了。
“城外,情况如何?”荀柔看向波才。
“一切顺利。”
“果然无事发生?”
不是他不相信堂兄,只是处理战俘,是战场的延续,况且敌我力量仍然悬殊,必须谨慎以待。
波才点点头,城外的安排,大抵与之前商议一般,先以最快速度,解除凉州兵的兵器铠甲、归拢战马,再烧火造饭,安抚情绪。
分饭的过程中,自然的将百姓、兵卒以及将官区别开来。
凉州兵也是饿了一宿,饥肠辘辘,用热水热饭安抚住情绪。
百夫长以上,因为听到可以获得更好待遇,也都自己站出来,底层兵卒,大多也糊里糊涂,又没有了上面的头狼,自然也安安分分。
波才想了想才又说了三件事,一件就是住在府中的貂蝉姑娘,听说城外的事,与和她一道的几个姑娘一起,出城帮忙去了。另一件,也是一道住进府中的少年孔桂,听说他们要去长安,问能否携他一道,送他回老家天水,第三件则是,牛辅找到了,对方并未逃走,只是混在普通兵卒里,一听校尉以上有肉吃,自己跳出来,如今已关押起来,等待处置。
“此外,还有——”波才为难的望向贾诩。
“直说就是。”荀柔干脆道。
“荀别驾,还想问,贾君部下要如何安置?”
荀别驾荀柔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这是堂兄,先前堂兄弃官了,别驾这个职位,还是段煨给安排的不过,现在这个不重要。
贾诩的部下放贾文和出去他会跑吗?
他相信贾诩不是噬杀之辈,但并不确信对方会站自己啊。
也罢。
“请文和走一趟——”
“请随意处置。”
荀柔挑眉,看了一眼一同开口的贾诩,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还是,请文和走一趟——若营中有事不决,”他转向波才,“也请荀别驾多向贾君咨询,西凉军中之事,还是原本营中之人,更为清楚。”
下层兵卒不知,但他却知道贾诩根本不是内应,只是阵前反水,现在对方又知道了他们的虚实,将人放回去若是稍加口舌挑动,那
波才犹豫着,最后却还是应下。
他虽然不信任这个凉州人,却十分信任荀太傅的眼光。
贾诩默默望向年轻的太傅,发现自己实在看不明白对方是真的聪明,还是过分愚蠢,只知道对方每次行为,都出乎意料。
心底无奈长叹一声,他站起身来,郑重地弯下腰长揖一礼,“太傅之胸襟气度,实在令在下佩服万分。”
广袖垂地。
“有一事,文和需注意,”荀柔目光只轻轻扫过,“凉州兵匪气当改,再有旧日行径——抢掠百姓者,妄自作乱者,但诛不赦。”
“另外,西凉兵卒缴械锁固之后,当众斩杀牛辅,悬首示众,以平民怨。”
若是先前,贾诩这样厉害的谋士,仿若效忠一般的话语姿态,他大概会激动万分,但现在,荀柔内心一片平静,并无多少波澜。
哪怕是昨天,他说出那一句话,向贾诩开诚布公于自己想法,也并非想要将他收为己用,而是完全如他自己所说,认为贾文和罪不至死,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如今,他已可以完全将贾诩当做一个,有才华,有抱负,有私欲的普通士族官僚来看待,并且,如果对方愿意继续为官,他也会以这样的态度,来给他安排适合的位置。
贾诩本人代表的,长久被中央朝廷,打压、排挤、忽视的凉州军功士族,一直以来,在抵御胡族入侵中原上,积极有为,做出过巨大的贡献,这些是他认为,可以团结的重要群体。
波才带着贾文和离开,荀柔并没有闲下来,而是命人送来纸笔。
他终于明白,曾经一位伟大人物选集的第一篇,为什么是那一篇文章。
——当你要做什么的时候,最开始第一件事,是要清楚,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
笔尖沾了墨,落在纸上,缓慢的只落下了一个题目。
《论国之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