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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9 章 与君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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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兄”

    荀柔下意识伸手,想去捞那一滴泪,然而他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荀彧冰霜满面,双手紧紧握住堂弟,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一时间,气氛有些过于沉闷。

    “风雨既去又见君子我心、则夷……不知兄长、如何咳咳咳咳——”

    荀柔发誓,他绝不是有意卖惨,是真诚的想缓解一下气氛,奈何嗓子不给力,咳嗽带动胸肺,呼吸困难,全身无力他只剩趴着喘气。

    荀彧眉心深蹙,坐起身抚着荀柔胸口替他顺气,亲手接过侍从端来的药盏,执勺送至他唇边。

    荀柔顿时受宠若惊。

    长大过后,就算兄弟之间,文若堂兄也谨克礼仪,保持上下之分,少有亲密之举,这个动作,在他记忆里,三岁以后就再没出现。

    他低头饮药,口中麻木,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心下生出莫名忐忑,“阿兄这是何处?”

    地铺青砖,屏风彩绘,榻雕云足,低奢风格莫名有些眼熟,显然不是之前借宿的孔君家宅。

    “……你自己府邸都认不出?”荀彧硬邦邦的回答。

    “啊”一说起来,好像是他住了好几个月的屋子,荀柔小有些尴尬,“只是——阿兄咳咳阿兄如何来此?”

    自他醒来,一直对此迷惑不解。

    劫后余生再见亲人,他当然甚是欣喜,但设想中,堂兄收到消息,若还没有像历史后来那样欣赏曹操,可以向东找兄长荀棐,协助稳定北面,又或者向西直入关到长安,前往中枢朝廷。

    如今雒阳只有段煨,天子西迁,此地失去战略地位,更有兵乱寇匪,已成鸡肋。

    荀彧唇角瞬间绷紧。

    若是兄长友若在此,或许轻松戏谑一句“来给你收尸”将事情一带过去,他却玩笑不出。

    董卓,国之奸贼,扰乱社稷,戕害忠良,残虐百姓,多少忠义之士前仆后继,却只能舍生取义,堂弟杀之,普天同庆!

    他应当赞赏他的忠义,钦佩他的勇气,欣慰他光耀门楣,然而,收到消息之时,他惊骇无措,悲戚难抑,竟全生不出一丝欢喜。

    他该前往长安觐见天子,不该凭一时冲动来雒阳,不该以私心扰意但他若是不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是生死永诀

    荀彧神色越发凛冽,手上一勺接着一勺,外人若见,恐怕得以为,这碗药里被他投毒。

    荀柔偷偷觑着堂兄,见他执勺的手,关节都捏到发白,却仍旧隐忍不发,心里原本庆幸渐渐变得不是滋味,竟觉得,这还不如让兄长痛快训斥他一顿。

    暗自唾弃自己有毛病,他轻轻抓着兄长的袖子扯了扯,“阿兄我知错。”

    “匹夫之勇!”荀彧终于重重的将勺摔进碗里,“你,荀含光,你果然好一个釜底抽薪!兄弟间也瞒得一丝不露!蒙学《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岂想过叔父,想过兄弟?”

    荀柔发现自己居然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种上赶着找骂,被骂过后居然神清气爽的行为,实在是,羞耻又尴尬,而更令人尴尬的是,堂兄明显也发现了。

    荀彧一口气出了,又没全出,堵得不上不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气自己叹出来,“你究竟独自谋划多久?为何不与兄弟商议?可曾考虑叔父年迈,如何忍受丧子之痛?就不怕——不怕死无葬身之地,魂无所依?”

    “是兄长怜我”意识到堂兄仿佛是专门来替他收尸的,荀柔立即要多乖巧有多老实。

    他自己带入了一下——自家兄弟有意找死,自己还偏不能忍心他曝尸荒野,怀着悲愤的心情,冒着生命危险,长途跋涉往之收敛……

    嗯……艹,他只能想到一种植物,文若居然不想打他,简直太温柔了……

    “阿兄,日后…我再不会如此。”荀柔扯着堂兄的袖口。

    在怯懦中彷徨,在犹豫中退缩,在放纵中庸碌,为自己信仰,不曾有哪怕一次努力,最后心怀不甘却要故作洒脱如今他真的清醒了。

    “如此最好。”荀彧深深的注视他,缓缓点头,“元华先生道你的肺疾一直不愈,又误用寒药,恐难治疗,”说道此处,他微微皱眉,“我已传书家中,寻仲景兄前来。”

    显然华佗的开胸之术,他哥是不太欣赏得来。

    荀柔放松了心情,疲惫立即涌上来,他眨眨眼睛,已觉气弱,“阿兄,雒阳咳咳还是段煨掌管?”

    身上不适倒还能忍,这说话太忒废劲了。

    “不必担心,段将军愿降,已将董卓尸首悬南门示众,开宣明告百姓。”

    这就是投名状了,荀柔点点头。

    荀彧替他理了理被子,将手掌覆在他眼睑上,轻声道,“你将段煨留于雒阳,难道不是正因深知其人?——好生静养,勿要劳神,我请元华先生来看你。”

    “雒阳,并非久留…之地。”荀柔抓住荀彧之手,费力开口。

    雒阳虽建八关,但有八处关要,已显示它易攻难守的地势,连董卓都正是因为分兵被他所趁,更何况北方还有匈奴,随时可能趁虚而入。

    “山东诸侯暂时不会西来,百姓眷恋旧园不可急促,我已请人传信曹君——”

    “不行!咳咳咳——”这怕不要成“挟天子以令诸侯20”版!荀柔按住震疼的胸口,“曹孟德性情急暴,行事无忌,野心勃勃,与袁氏不异,岂能与之相谋!”

    “孟德兄虽随袁氏起事,却心向朝廷,盟誓之后,诸侯俱不愿出兵,相互推诿,唯其人独率本部攻打虎牢关,虽败尤不为耻!其人明达宽宏,雄才伟略,乃是超世之英杰,况且,”荀彧紧紧蹙眉,深深不解与不悦,“含光,孟德兄引你为挚友,对你坦荡无隐,言辞推崇,常有帮助,你怎会如此评价他?此岂为君子之道?”元宝小说

    “我——”从前不被理解的无奈,再次涌上心头,却令荀柔骤然警醒。

    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反而会影响判断。就像当初,他一心以为何进必死,以为董卓定会入京,以为董卓得势不可阻挡他以为得太多,做得太少,在已经相信事情一定会发生的前提下行动,最后事情真的发生了,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不是自己没有尝试,而是本来不可改变。

    归根到底,仍是胆怯。

    曹操不是一日生出的野心,也不是一心想夺取帝位之人,那个位置,只以位置而言,从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就像历史上汉献帝,不过是个笑话。

    他们追求的从来不只是胜利,不只是那个座位,甚至不只是那个位置代表的滔天的权势。

    所以,以最终目标而论,他与曹操,他们其实应该算是对手的。

    在这一刻,荀柔突然意识到许多,又明白了许多,那些过去浮在表面浅薄的一层下,是更深厚的,仿佛刻入炎黄血脉中的本能。

    他们一直、一直的理想——改造、改变、成就整个世界。

    曹操是一个足以令人敬佩、以之为荣的对手,而他们的争斗,也许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更和平的方式进行。

    荀柔缓缓放松下来,呼吸渐渐平缓,他咳嗽了两声,轻声道,“孟德在虎牢关战败,仍有兵马?”

    “几近于无。”荀彧声音仍然沉肃,“不过,曹将军已往丹阳募兵。”

    “带了多少钱?”

    “不多。”

    “丹阳兵,知钱,不知义,难成。”荀柔摇头,缓了口气,“阿音带了多少人?”

    “一千骑兵,二千步卒。”

    “足以,以此请曹将军为将送百姓入关,如何?”荀柔向兄长问道。

    荀彧在他方才问时,便已经明白堂弟之意,只是听见他如此打算,还是微微生出诧异。

    “是我之错,阿兄,”荀柔一字一字,艰难的缓缓道,“还请日后,兄长一直如今日一般,直言我之过错。”

    荀彧察觉出堂弟的不同寻常,微微蹙眉,没有开口。

    “世无饥馑国泰民安天下大同,”荀柔顿了一顿,除了天下大同,他还没有找到,更准确,更清晰,更让此时代的人能够明白的词,形容自己的信仰理想,“阿兄,我以为如此盛世是可以期待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荀彧注视着堂弟,接着他念诵下去,那些他们幼时早已倒背如流的句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谋闭不兴,盗窃乱贼不作,外户不闭,是谓大同。”【注】

    “阿兄,此生不能尽成之志向,”荀柔弯弯眼角,缓缓伸出手,“兄长,可愿与我偕行。”

    “岂曰无衣?”荀彧轻轻一笑,轻巧得仿佛不是往日沉稳的荀文若,他再次握住堂弟的手,“敢与君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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