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一夜过去
上党郡长平亭,正是战国时赫赫有名的长平之战发生之地,与西凉将张济驻守的小平津关,隔黄河对峙,相距不过百里。
三日前,数万人逶迤至此,驻扎在纵横山岭树木之间。
张济没有派人渡河侦查,只是加强了黄河狭口的防御。
于是中夜,便有人举着火把,在黄河岸边游荡观察,可惜夜色之中,隔岸只能看见点点营寨火光。
“董卓迁都,大将又分守周边关隘,此时正是雒阳最空虚时。”
“你既与孟津守将吕布有旧,不如遣人与之约盟,同攻张济,一战将之拿下,再趁董卓尚未发觉,我率骑兵冲杀,攻入雒阳!”
说话的女声像被砂砾磨砺过,略显沙哑,内容却十足生猛火爆,几乎溅出火星。
跟随其身后的高大中年男子,眉头紧皱,“哪有如此简单?且不提吕侯是否愿意与我联合,也不提我们如何渡河,雒阳尚有二万西凉兵卒,乃是董卓亲部,全是西凉军精锐中的精锐。”
“你若惧怕,只联络吕布就是,我本来就只打算率本部兵马前去!”女子朗声道。
“我绝非怯退。”波才叹了口气。
他怎么也想不到,荀氏这样温文尔雅的士族,怎么会培养出如此暴躁的女郎。
然而,这位暴躁的女郎,数日之前,着实从匈奴刀下救了他一命,加上荀太傅,他欠了荀家两命,于是也只能没脾气的跟随其身后。
“随我者虽有数万,但多是并州普通百姓,老弱妇孺,不习操练,又长途跋涉,饥渴虚弱,不堪驱使。若非先前女郎相救,连我都要成为匈奴人的俘虏,又如何能与之战,至少还需安顿数日,恢复精神再作打算吧。”
“如今时机最好,待彼开始西撤,必令众将在左右翼聚拢,到时候勾连紧密,就再无机会。”荀襄仰首,眸光熠熠,“不需兵众,只需雒阳城生乱,袁氏联军必趁机大势攻城,牵制住董卓,雒阳城,城小门多,兵力必然分散,我以骑兵,只需数千,出其不意攻入城中,带出叔父就走。”
“女郎,不可冲动,吕奉先此人,有小义却无大义,若是向他求助救命,其人或许还能帮忙,但事涉大局,他心中若有主张,却难说动……”
“以义催之不可,则以利诱如何?”荀襄立即道,“乐安郡盐利万万钱,事若可成,我许之今年一年盐利,当值万金。”荀襄皱紧眉头,“吕布他为什么不愿?张济在此便是牵制他,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吕奉先堂堂将军,难道甘愿受人胁迫?”
“……女郎,你又怎知这不是荀君的筹谋,要与董卓联合平定天下?不怕你的行事坏了含光君的筹谋?”波才长叹一声。
“董卓是何人,我叔父要天下,何需依靠他!”荀襄按剑铿然道,“我荀氏难道无人?”
……不是,姑娘,你重点错了……也不对是他自己开的头
波才终于被怼得哑口无言。
“也罢,”他再次长叹,单膝跪地,拔出佩剑深深插入泥土,誓道,“那便请让我前去,无论含光君心意如何,我必誓死将他带出雒阳!”
其实,他也不曾相信荀君会屈身事董。
而如今,只要不是笨蛋,就能看出天地变了,他一个黄巾出身的出逃太守,对大汉朝的忠心实在有限,至于荀君别人不知,他难道还不清楚,荀含光对大汉能有几分真心?
“何用你——”
荀襄话未说完,大河对岸的营寨忽然爆发出嘈杂喧哗。
“熄火!”波才连忙将荀襄拉倒,身后亲兵不必多说,都飞快熄灭火把,扑倒在地。
“怎么回事?”纵使知道对面必看不见,荀襄还是压低声音,“未见有人攻击啊。”
“对面仿佛是炸营了。”有经验的老兵观察片刻道。
“炸营?”荀襄盯着对岸点亮起来的火把,若有所思。
对面兵卒吵嚷混乱了两三刻,营寨又渐渐重归于平静。
荀襄撇过头向波才,“与君打赌如何,襄以为,此必是雒阳出事的消息,令其生变。”
波才未答,荀襄又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唯。”定下心的波才,也不再纠结,干脆答应。
“董卓死了?”
千里之外的陈留酸枣,满殿诸侯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说不出话。
“怎么死的?”袁绍起身,大步来到兵卒面前。
负责巡守的斥候,从听到消息到现在,都还满眼恍惚,“不、不清楚,仿佛听说,说,说,是荀太傅刺杀”
温文尔雅、谦仁君子、玉璧明珠、掷果盈车
他所听说过的,和荀氏太傅有关系的词,没有哪一个词,和刺杀,能扯上关系。
实际上,那个恍然的,惊惧的,从城楼坠下的兵卒,自己,也完全不能相信。
谁敢相信?
就是整个袁氏联军大帐中,又谁敢相信?
董卓死了?
怎么死的?被刺杀而死。
被谁刺杀?荀氏含光。
这可能吗?那个荀太傅,荀含光?
那他们现在怎么办?
他们算什么?
难道要去向小皇帝请罪?
无论是听说荀柔大名,还是见过他的诸侯们,全都哑口无言,茫然无措的相顾,思维完全混乱了。
“请问,可有行刺之后,荀太傅的消息?”荀文若平静的问道。
“不、不知”
兵卒愣愣的摇头。
谁还关心之后啊。
荀文若十分平静的道了谢,又坠着半截被酒泼湿的袖子,向袁绍请罪告辞。
“好好,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请同饮”袁本初满口胡话。
荀彧再致了一声歉,这才神情平静的从帐中退出。
他平静的找来随同护卫,平静的收拾了行李,平静的让人牵来马匹,平静的准备伴着夜色走出联军营寨。
消息已传遍大营,他此时要走,也再无人阻拦。
“郎君,欲何之?”
郎君,要去何处?
护卫问道。
“雒阳。”
哒、哒、哒、哒
月夜之下,二十骑士向着黄河岸边的孟津营寨飞驰。
最外围营寨,守夜兵卒站在哨塔上远远望见,连忙大声呼止,吹响角号。
对面的奔马速度丝毫未减,直直冲到辕门。
士卒举着长兵器从门内刺出,仍然高声呼止。
“诏令!”为首身着皮甲的骑士,嗓音如黄鹂,竟是一名女子。
只见她将一封书简和一枚金印高高举起,大声道,“太傅之印在此,唤吕将军接令!”
“你是什么人?”兵卒纳闷的仰起头,明暗起伏的火炬照明中,竟是一张秀美精致的面容。
神色肃穆的女子,目光在火焰中闪过一丝水色,继而飞快不见了,“荀太傅之妹,荀光。”
【王子师不是什么磊落君子,他的话信不得。】
星空之下,俊美青年负手而立,修白如玉,身姿颀长。
女子惊恐的跪下伏拜,【我公子,公子恕罪,公子恕罪,我我并未说什么要紧事】
【你是聪明女子,吕奉先虽为人傲慢,对女子却还有几分心软,只是以其品行,未必能有善终。】
【我】女子惶恐的抬起头。
她才知道,自己这段日子躲着他,不出现,悄悄行事,竟都落进他眼中。
如此,在他眼中,自己成了什么样的人?
然而青年并未生气,甚至微笑着弯下腰,将她扶起,【我并未怪你,只是可惜。在这世上,这世上,女子若无这般为自己多做打算,柔韧而坚毅,就无法活下去。】
【——我们做一个交易,我送你一个能保护自己的身份,你若愿意,有此身份,便可以嫁给吕奉先,若是不愿嫁,也可凭此存生保命,不必再屈身侍人,而你帮我做一件事。】
【是什么事?】
【我请皇甫老将军陪你前往吕布营寨,你们要赶在两日之内,通过函谷关,杀掉守将樊稠,占住关口,防守西进的兵马。行军计谋,不必你费心。吕布性傲,必不愿听从皇甫将军之言,还请你从旁劝导,多多费心。】
【数日之内,雒阳将乱,定有人想攻向长安,挟持天子,若是如此,天下真的就再无希望了。】青年竟跪下来,对着她稽首一礼,【还请务必助柔一臂之力。】
【唯。妾誓死,必令吕奉先守住函谷。】
【云,飘而不定,不能常保。红日升东方,大道满霞光,此乃吉兆。日后,你便是我荀柔之妹,荀光。以此太傅之印为凭。】
云娘荀光回想昨日,心底一颤。
她定下心神,下了马,望向自火光中走出的吕侯吕奉先。
天光大亮,距离董卓被杀,已过一日。
整个雒阳方圆五十里都戒严了。
段煨一时犹豫怀疑,让董卓已死的消息传了出去,引得四方震动,更引得雒阳城内外哗变。
收编的西园兵,新募的本地役夫,还有少许尚未离开的民夫,甚至许多西凉兵卒,全都乱了,劫掠相杀。
而此时,段煨却根本无暇镇压。
荀含光不见了。
可以保全他性命的荀含光,居然就这么要命的,从毕圭苑消失不见了。
雒阳城南某间民居内。
几个女子一边惊恐的窥探着外面来往的兵卒,一边担忧的望着至今没有苏醒迹象的青年。
青年被伏置在席上,背上是斑驳的烧伤,脸色惨白,唇角不时沁出鲜血。
虽然幸运的未曾发烧,但青年的呼吸,却渐渐微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