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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生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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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雒阳城外, 十里长亭,高树蝉鸣,绿柳浓荫。

    “前路漫漫, 道阻且长, 望君珍重。”

    亭前, 瓮缸浊酒, 勺倾耳杯, 荀柔双手将盏, 递于兄长面前,心中除了不舍,也有轻松。

    荀棐数日来收拾行李、严整军队, 一直有条不紊, 为出发做着准备, 却始终眉头不展, 神情凛冽。

    弟弟未明言, 但显然认为雒中将有大变, 这才催促他们离开。

    他身后是原在雒中的诸荀, 此次全都同他一道归家, 或同往青州、或往冀州,雒中只剩荀柔和荀彧二人。

    “青州北有乌桓、鲜卑之患, 东有海盗横行,自古土地贫瘠,民生艰难, 正是兄长与诸君用武之地, 望勠力同心, 共勤国事。”

    假装未注意兄长那副, 被他拖欠三年工资的不满表情, 荀柔依次为众人斟上酒。

    “谨受命。”荀氏众人举盏。

    “百姓乃一国之本,当与之并力,勿与之相背,当与之同心,勿与之异心。”荀柔再为兄长斟满,“望兄长抚威并济,使干戈戢睦,百姓安宁。”

    九州烽烟将起,只有自身实力,才是安身立命之本,他让兄长去青州,与其是为青州百姓,不如说也是为荀氏自己。

    青州黄巾,不过是团结求生的百姓。

    朝廷公卿看来,那是悍匪难除,荀柔却觉得,安抚他们并没有那么难。

    他们之中,并没有坚定要造黄天世界的第二个张角。

    厚厚的建议,装在竹匣里递出,“请兄长到青州之后再开,能用则用,不能则废,我未曾到过青州,唯以典籍文书参考,或有不适宜之处,望兄长自行斟酌。”

    “放心,”荀棐叹了口气,接过竹匣夹在臂下,感到手中沉甸甸的分量。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定不负你所托就是。”

    在家懒散到,罚抄一卷《左传》都要磨蹭三四天的弟弟,如今每日公务忙到深夜,不知是何时竟写出这么多。

    “公达,冀州常山,虽北临幽州,西临并州,却也有太行黄河之险,此民风彪悍,也有沃野之利,细心经营,足以为吾族安身,望君切为我转达于族中尊长,可迁族常山,勿在颍川久留。”荀柔抱瓮,来到荀攸面前。

    “叔父放心。”荀攸双手奉盏。

    酒液倾满,他也仰首一饮而尽。

    “我也写了些建议,请公达自行斟酌。”

    “叔父放心。”荀攸双手接过,再重复道。

    “家父年岁渐高,我却不能孝敬于尊前,如此不孝之行,已无可辩驳。”荀柔执酒再为众人斟满,盛夏日光实在太过炽烈,照得人眼睛炽疼,他闭了闭眼睛,“望诸君,以我为戒。”

    “胡说什么!”荀棐剑眉一怒,“大人何曾说过你不孝?”

    正是因为不曾说过,才让他更感羞愧。

    荀柔眼眸一垂,复扬起,“——是我失言。请兄长勿怪,还望兄长保重,诸君保重。”

    荀棐眉头狠狠皱了几下,终将耳杯推过去,“你与文若在雒,当谨慎小心,保身为重。”

    “是。”

    “阿叔,”荀颢牵住荀柔衣袖,“不若我暂且不回吧。”

    荀柔微微弯起唇角,淡唇沾着水色,为荀颢倒上一勺,“你还要让钟氏女郎等你多久?”

    “阿叔”荀颢面上一红,说不出话来。

    “我倒是好奇,”郭嘉一身青衣,晃晃悠悠过来,“这雒阳到底还会发生什么动乱?”

    如今行路危险,他也随荀家车队一道回颍川去。

    “何大将军总不会蠢到重演窦武、陈藩旧事吧。”他递出空杯。

    荀柔为之斟满,冲他勾勾唇角。

    谁能想到,比那有创意。

    “奉孝慎言。”清香盈盈而至,使人暑意顿消。

    玄衣青年执盏,翩然而来,神色澄明,容颜白玉,仿佛刚才并没有来者不拒的与族中兄弟喝了许多酒。

    “文若,再同饮一盏?”郭嘉回首扬杯。

    青年浅笑举盏,“敢不应命。”

    “奉孝成婚,我不能亲至,先在此相贺。”荀柔亦捧盏道。

    “好说好说,”郭嘉懒洋洋一笑,挑起眉梢,眼角一颗泪痣在阳光下,简直闪闪发亮,“此次归去,嘉亦陷囹圄,唯含光独得潇洒矣。”

    他手中拎着一小坛酒,仰头饮了一口,端是倜傥风流,“不如含光现在此处,以踏歌舞为贺如何?以弥补你身为嘉之挚友,却不来婚礼道贺之失。”

    荀柔眼皮一翻,“不如何。”

    “好好美人,作此青白眼——”他看荀柔张口欲言,立即给他斟满一盏,“罢,虽然不雅,倒是别有风情。”

    “多谢夸奖。”被噎了一句的荀柔,露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假笑,一饮而尽。

    郭嘉自带的佳酿,清冽馥郁,一口下去,绵柔蕴劲,不像他过去所饮的酒。

    “这是——”他有些好奇。

    “你先前不是说,或可以五谷为酿?”郭嘉道,“我让人试造几坛,去年酿成,一直埋在院中,前日才记起,没想到颇为可尝,让人蒸过三次,如何?”

    荀柔点头,“好酒!”

    郭嘉悠然自得一笑,给荀彧满盏,复提起坛向他示意,“就以此祝含光酒量大涨,异日再会,能与嘉痛快斗酒一场。”

    荀柔失笑,只得捧盏靠近,免得洒去可惜,“好。”

    还能再见吗?

    这一次分别与以往全然不同。

    兄长、公达、郭嘉、族中兄弟荀柔一一望去,每一张面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忘记。

    背后是城墙凤阙,高台殿宇,前方是黄尘远路,辙痕深深。

    十八年。

    他已深知,山水阻隔,千里路远。

    山高水长,是真的关山难越,江汉难通。

    “良辰不再至,离别在须臾。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荀柔举盏,笑意盈盈,“以此盈觞酒,与君结绸缪。”

    “好!”郭嘉举起酒盏,向荀氏兄弟道,“愿君及清时,策名在天衢!”

    荀彧微微一笑,掩袖与之共仰而尽。

    众人喝彩,顿时热烈起来。

    荀攸执杯进前。

    “愿君崇令德,相见再有期。”

    “好。”众人再此喝彩。

    荀柔一愣,望着荀攸沉静一片的容色,手上一抖,差点将酒洒出来,他动了动唇,望着正嬉笑的人群,举酒饮尽,“时候不早了,趁现在热气未起,你们早些上路吧。”

    众人在渐渐升起的赤阳下作别,兄长先行,前去整理军队。

    何进最终没有同意让兄长将北军本部一万兵马全部带走,但三千披甲锐士、一千战马、足够兵甲以及五万石粮草,也已不能算不够厚道。

    车队在扬起的黄沙中隐没,渐行渐远,化成远方茫茫的一点。

    前程固然是一条艰辛之路,但却也是乱世之中一点生机。

    如玉的手掌伸过来,触及额头,带来一阵清凉。

    在手掌收回之时,荀柔下意识追逐了那一片凉意。

    一动,就感觉到头重脚轻、轻微的晕眩,找不好平衡点,飘乎乎的。

    不怕倒下去,反倒有点担心会飞起来。

    “阿弟醉矣。”声音仿佛再耳边,又仿佛在远处。

    熟悉的香气萦绕,很是安稳,他靠过去,“阿兄今日我心甚喜”

    他应该高兴的。

    “何喜之有?”那声音轻轻问道。

    “脱得藩篱都会好的阿兄以为然否?”

    他拉住身侧的袖子,那姿势和荀颢,可谓一脉相承。

    “阿兄你也会好的”

    “阿兄我好困”

    “归家再睡。”

    但他已经睡着了。

    荀彧望着靠在肩膀上睡着的堂弟,失笑摇摇头,招来车驾。

    不过几盏竟醉到这般地步吗

    ----

    数日之后,正在一处偏殿,为刘辩授书的荀柔,收到消息,手握大军停驻三辅,未往并州赴任的董卓上了一道奏疏,吓晕了何太后——

    “中常侍张让等人,窃幸乘宠,浊乱海内。臣欲效赵鞅旧事,鸣钟鼓、兴甲兵至雒,以逐君侧之恶!”

    “吧嗒。”

    刘辩手中书卷落地,神色顿生慌张。

    “先生,这、这是何意?”

    “外将无诏,岂能入雒,”刘协此时正陪席在侧,安慰兄长道,“大将军必不会允许——”话说道此处,他却也忍不住紧张望向荀柔,“当是如此对吧,太傅?”

    年轻的太傅并不看他们,只以一贯低柔和缓的声音,问前来禀报的小黄门,“奏疏是何人所递?”

    “是”小黄门小心觑着他看不出喜怒的容颜,“是大将军遣袁本初送来的。”

    小道消息称,太傅和袁家不是很对付。

    “知道了,”太傅神色不动,轻轻点头,“多谢。”

    “不敢。”小黄门依然匍匐在地。

    “先生?”/“太傅”

    “太后有恙,二位当回宫侍奉,”荀柔声音仍然不徐不疾,“我即刻往大将军处问询此事。”

    无论他怎么想,这时候都得代表皇帝走这一趟。

    而此时大将军府,正在商议的也正是此事。

    准确的说,荀柔眼见一个帽插鹖毛的赤袍中年男子,从大将军府邸怒气冲冲而出。

    “曹校尉?”

    那人头一抬起,正是典军校尉曹操。

    “含光为董卓奏章而来?”

    “正是,”荀柔点头,自马车上下来,“陛下关切,让我前来询问。”

    曹操浓眉皱了皱。

    “看来,此问不妥。”

    曹操先是苦笑,张了张口,却未出言,长叹一声,拱手道别,挥袖而去。

    府中气氛果然不妥,荀柔一进正堂,就见卢植、郑太两位老大人,怒气冲冲,主簿陈琳皱眉叹气,而另一边,袁绍一系踌躇满志,唯何颙眉头微皱,显得忧心忡忡。

    各方态度一目了然。

    按律,大将军可以调动天下兵马,何进对荀柔之问直言不讳,直道的确已发诏令招几路兵马入雒阳。

    何进并未完全信任袁绍,除了董卓,还有丁原招来的并州兵马,桥瑁带来的河东兵卒,以及王匡招募的三河子弟。

    然而正因如此,何进显然以为自己顾虑周全,很是坚定。

    荀柔听完他所言,望了一眼满堂众人神色,未再加言语,沉默点头,表示明白。

    不久,他在尚书台,接待了前来拜访的侍御史郑太和尚书卢植。

    “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厌,若授以大事,必将恣凶欲,危及朝廷。”老先生郑太抚着胡子,叹了口气,端起案前酒盏,以此浇愁,“还望太傅再劝阻劝阻大将军。”

    “我曾董卓共事,其人凶悍难制,若招之入京,必生后患。”卢植亦道。

    荀柔望着眼前水盏,良久才问出一个问题,一个看上去,与此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不知,二位可知道,昔日董氏所占千顷良田,如今归了何人?”

    在两位老臣不解的目光之中,他勾了勾唇角。

    前几日,随丁原至雒阳的吕布,替他捎来波才来信,问他是否需要调兵来此,人虽不多,可以丁建阳部名义,随之入京,调来一千人。

    荀柔不知波才如何与吕布认识,但已明确送去回绝的书信。

    从昨日起,他唯一一个关键问题只是,如何才能让堂兄荀彧,理由充足、无可反驳、自然的离开雒阳城,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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