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轻骠典韦
仆从捧了钱箱送来, 荀谌亲自捧给程吏,又额外备上一份辛苦钱。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家名门望族, 在三公九卿面前怡然不惧, 对这些小吏却要小心。
只是有的时候,倒真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
“君家爽快,我是放心的, 就不必数了, ”程吏颠了颠,满意的将自己那份一抄进袖子, 捧过匣子,正转身要走,脚下顿了顿, 又回过头来, “对了,春节将至,寇盗将起, 县君近来命我等四处巡察, 挨家逐户检查是否窝藏罪犯,君家若是无事, 最好少出外行走,以免误伤。”
嗯?窝藏罪犯?
荀柔忍不住想起, 宅在家里每天写心情日记的亲爹。
别人注六经, 想的都是当初孔老夫子怎么想的, 研究圣人为什么要这样写, 只有他爹学霸任性, 借着人家孔子的文章, 随便发表心情说说,因为写得太好,居然还挺受追捧。
当然这改变不了,他爹的画像至今被张挂在颍川各处县衙乡亭,供人瞻仰。
荀彧抬手覆在他手上,神色关切,无声安抚。
荀柔摇摇头,让他不必担心。
“多谢程君提醒,我家定尽告族中,不给县令添乱。”荀谌礼貌得将程吏礼送出门,转身大步走过来,“我看这位李县令,哪里是巡视贼寇,就是想再捞一把钱,耍耍威风。”
“当然了,”他随意的在檐廊坐下来,伸手拍拍荀柔的头顶,“不过,他再如何,也耍弄不到我们家头上来。”
“正是,阿善不必担忧,”荀彧温和道。
荀柔其实很想告诉他们,他真的一点都不担忧。
虽然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想起他爹荀爽,但...就还真紧张不起来。
他爹每年热情参加上巳节颍水祓禊,与颍川士人热烈讲经辩难,兴趣来了出门访个友,并且仿佛全天下都知道他“藏匿”在家,一年总有几个外地名士前来拜访,他家还按数上税,就...很有东汉特色的“藏匿”。
“只是不知,这次又有多少百姓受害。”荀彧蹙眉叹息一声。
显然,这是县令又一次对百姓的欺压盘剥。县吏出动御寇不要钱吗?到里中巡查不要钱吗?若是不给,随意罗织罪名,诬为盗贼同伙,甚至就将百姓充做盗贼,以为政绩,都有可能。
“他若是见好就收,便罢了,若是再如此横行无忌,也不怕如那富春令李永,被人杀破满门?”荀谌轻蔑一笑,“我颍阴未必没有陈留典韦那般义士,阿善对吧?”
他转过头来看向荀柔,抬抬下巴。
荀柔想了想,点头。
这李县令够坏出油了,要是被宰,绝对全县人民拍手称快。
至于陈留典韦,这位未来的曹操第一贴身保镖,在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代猛人,出名任侠了。
就在今年初,他代襄邑刘氏,向富春县令李永报仇。
李既为县令,身边自然守卫森严,典韦一人驾车,带上鸡肉和美酒,假装上门拜访的客人骗开大门,门一开,直接冲进去,拔出匕首杀死李令及其妻子,然后从容后退,等回到车边,从车上取出藏匿戟,举着戟经过整个市集,大步离去。
追他的有上百人,却没有一个敢靠近,最终让他走脱,由是州郡震惊,官府虽然张挂缉拿,却根本一点没用。
民间俱以为义士,豪强竟相结交,游侠引为表率,典韦意思意思藏了,也没人去搜查逮捕。
荀柔认为,如今复仇之风盛行,是社会制度即将崩塌前,报复性回弹。
不能说这样的风气,对社会没有暂时安抚稳定的意义。然而,破窗原理提示,人们一但接受了突破界限的行为,事情只会向着更糟糕,更混乱的方向发展。
“阿兄。”荀彧不赞成得看荀谌一眼,正色道,“如今轻骠之气泛滥,常有人逞一时之气,动辄破家杀人,以私仇结怨,至于子孙相报,终至灭门之事发生。
世人不加紧醒,却妄称之豪健,追逐效仿,使人心浮动,百姓不安,乃是今时弊病,正应止之,端正风气,尊文教以安百姓,重法典以免造乱,岂能助长气焰,况且还这样教阿善。”
“好好,是我错啦。”荀谌亲手倒了一盏水,嬉皮笑脸的递给荀彧,“喝水,喝水。”
荀彧无奈看了他哥一眼,还是双手接过盏,“谢过阿兄。”
“不客气,不客气。”荀谌嘿嘿一笑。
“咚、咚、咚——”
大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的来人,头戴竹笠,身着袴褶,腰悬长剑,足下木屐,牵着一匹乌蹄踏雪,走进前庭,看上去也像个游侠打扮。
他将头上竹笠一扬,儒雅浅笑,“再见君家兄弟,依然兰枝玉树,使人眼前一明,神清气爽。”
“伯求先生!”荀彧连忙站起来,迎接上去。
“荀彧小郎君,又见面了。”何颙何伯求对他点头一笑,又对躬身施礼的荀谌点点头,低头看向荀柔,“小阿善又长高了,可还记得我?”
“何伯求先生。”荀柔深沉的点点头,他当然记得。
他就是对荀彧夸出,如宿命般“王佐之器”那位士族领袖。
一看到他,荀柔就回忆起那天,听见那句出口“君为王佐之器”时,从脊背到大脑再到头皮,宛如电流突然蹿过而发麻颤栗感。
仿佛他亲眼见证宿命契约的形成。
他的兄长,在三国诸侯中,选中了当时实力弱小、只是袁绍小弟的曹操,并始终相信他可以结束乱世烽烟,拯救黎民。
而最终强大起来,得到三分天下有二的曹操,却放弃了初心理想,最终走上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旧路,让荀彧终以忧薨。
王佐之器,王佐永远只是王佐,先有王,才有佐,如松萝以附乔木。
王不为王,秉忠贞而守谦退的王佐,除了让自己干净死去,还能如何?
“所以我并不是坏人,小阿善不必将你阿兄的袖子扯得这样紧啊。”何颙笑道。
荀柔一回神,连忙松开荀彧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袖子,“对不起,阿兄。”
“无事,”荀彧温和摇头。
当年,到高阳里来访友的何颙,路上遇见荀彧,向他询问道路,见他气质容貌不凡,便与之交谈起来,他们在里中大榆树下对答,这一聊,聊到晚霞布满西天。
何颙回过神来,夸赞这个让他欣谈忘时的童子“王佐之器”。
此话传出后,年幼垂髫的荀彧,扬名州郡之间,让人们从此另眼相看。
而那天的故事,其实还有后一半。
去荀悦家投喂阿贤小朋友的荀柔,临近晚饭匆匆归家,正巧路过,听到了那句载入史册的“王佐之器”。
根本想都没来得及想,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冲动,荀柔冲上去,挡在荀彧和何颙之间。
“你是何人?”荀柔张开双臂,勇敢得像一个被教得很乖巧认真的小朋友,“大人教导,不能随意同外乡人说话。”
十里不同音,出生南阳的何颙,的确说得一口异乡方言。
“阿善!”荀彧被他突然出现一惊,连忙弯下腰,对何颙拱手长揖道歉,“舍弟年幼不知,何公气度高世,天下之望,还望勿同舍弟计较。”
说完,他又拉住荀柔低声道,“这是天下名士,何颙何伯求先生,不是什么坏人,阿善不要如此。”
何颙笑着摇摇头,他自然看得出,荀彧与其担心他生气,不如说担心小弟被斥责,从小传出不尊长者的名声。
他认识袁本初,知道袁家兄弟私下的龌龊,袁公路为弟,嫉妒比他宽厚得人心的兄长,常常出言讥讽,使得袁本初时常苦恼不已。
不过,眼前这对兄弟之间,显然大不相同。
何颙看向个子不到他胸口,仰着头雪白小脸认真严肃写满拒绝的小朋友,将抄着的手从袖中抽出,摸了一把他的冲天辫,“阿善?汝父莫非荀家六龙,慈明公?”
“嘎?”荀柔睁大眼睛。
居然认识他?
何颙忍不住逗他,“阿善看我,难道像个坏人吗?”
“坏人与否,不会写在脸上。”荀柔满脸哲学式深沉。
自己和这位天下名士,可能有点相性不好。
好像还是这家伙吧,拉着他大侄子荀攸去刺杀董卓,把荀攸坑到监狱里了。
如同所有护短不讲道理的长辈,荀柔坚信,一定是外面的坏孩子,带坏他们家温良可爱的大侄子。
“哈哈,”何颙一点不气,还哈哈笑起来,笑完认真点头,“说得不错,人心险恶,的确该注意。”
何颙大人大量不计较,自己就成了不懂事的小人。
关于重回童年,荀柔最憋屈的一点就是,谁路过就想伸手逗一逗,就像他脸上写着“来逗”两个字一样。
有时候就很气。
“阿善,今日怎么如此失礼?”荀彧语气已经带上一点严厉。
“阿兄,何必要为人之佐?大丈夫行事,自作主张,不是更自在吗?”荀柔道,“啊,对了,孔子还说过呢,君子不器,所以说明这个器是不大好啊。”
明明有些生气,荀彧此时还是忍不住失笑,读书半懂不懂,却自由发挥、自成道理,果然是堂弟的风格,他才意识到,小堂弟竟是故意捣乱。
“阿善理解错了,”他温声道,“伯求先生这是在赞誉我呢,只是这般过誉,彧确实当之不起。”
“哪里当不起,”荀柔立即道,“阿兄一定能比他说的更厉害。”
炒了曹老板拉到,下个一定更乖。
“原来,你听见了我方才说的话?”何颙笑开来,“所以,小阿善以为王佐之器,不是好话,这才跑过来捣乱?”
荀柔运了运气,在堂兄的催促的目光下,心一横,抬头挺胸,“没错!”
“那阿善以为如何才算好语?”何颙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问道。
话说...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