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何为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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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握着襄楷所留下《太平经内卷》, 荀柔没有理会想要和他交好的宦官,脚步几乎带着踉跄走出宫门。
早在再次入雒,他就已经准备放弃这里。
雒中形势复杂, 满地公卿士族, 从权势、财货来算,哪一个都比他荀氏有钱有权有势。
比起陷在泥泽之中, 寸步难行,雒阳之外才是荀氏用武之地。
而在雒阳这一年, 每一天,每一天都更加深他这般想法。
这些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又争又夺, 彼此打成狗脑子的公卿, 这些士大夫,他从心底不想跟这些人歪缠。
这些人都不知道, 很快他们争夺的东西,都会被边地来的野蛮人,他们根本看不起的莽夫,打得稀巴烂。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能阻止董卓入京, 到现在却不敢如此想了。
就在不久之前, 董卓拒绝了袁氏举荐他的并州刺史, 不, 准确说是, 董卓已经两次拒绝朝廷诏令。
在去年,董卓与皇甫嵩在与凉州交战前线, 相互战略不同, 曾一度争执。
将帅不和, 是用兵大忌, 朝廷便征招董卓为少府,这个二千石九卿之一职位,负责皇帝私人财产,大有油水,但董卓却拒绝了。
称“凉州未灭,此臣发奋效命之秋,吏士念恩思报,各遮臣车,未得即路。”
凉州没有灭,是我效命之时,又有佐吏士卒感念我的恩德,遮拦我的车架,让我不能离开。
那时候雒阳之中,已经意识到其人不听指挥,但对方手掌亲兵,都是从凉州跟随其人,雒阳之中无人能制之,不敢轻动,再加上其弟董旻在京中活动,厚贿袁氏以及中常侍张让,此事便就此放下。
今年开春,皇甫嵩和董卓击败韩遂部队,雒阳乘此机会,再加上袁绍也有意示好,让董卓当并州牧,只是要其将所掌兵马留属皇甫嵩,董卓再次拒绝。
称“掌戎多年,士卒大小,恋臣蓄养之恩”,想带着自己的部下,留在边地。
这封奏疏颇有图穷匕见、携军自重之意,但袁氏却听信了董卓之弟的鬼话,认为对方曾经做过袁氏故吏,会一直听从袁家指挥,手中握一支亲兵,对袁氏也是好事。
但现在,就算荀柔去说,这里的人,这雒阳之中傲然的士大夫,谁又能相信,董卓区区边僻之将,将来会做出那样大不韪之事?
至于违抗君令。
当刘宏将公卿当狗屁一样放了近二十年后,他的话也早就被大家当狗屁了。
甚至,可能根本是他逻辑颠倒,董卓先让他弟说服袁氏,然后再来违抗君令,也都可能。
袁家绝不会相信他是为大局着想。
所以,荀柔曾想,冀州、青州、并州,无论哪一处,他都能为家族找到栖身之地,再之后要如何,他们可以从容商议,他家这么多聪明人,难道还找不出办法?
至于京中,他当然会先教刘辩,然后一个足够有卖相,识时务,怂且老实,又不懂政务的皇帝,只要他自己稳住,足可以保全性命。
只要活着,才可以说以后。
他本来这样计划。
但现在,他必须留在这里。
奇异的情绪,激荡满怀。
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恐惧,莫名满腔热血,难以遏制的在血管中冲荡回声。
这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三公亦可为傀儡,并不是坐上那超秩位置,他就拥有权利。
这雒阳之中,有多少人愿意听从一个年不过二十岁的青年的命令?他能调动军队吗?他说的话,有人会听吗?
而如果他不愿俯首,便将会是董卓掌权路上最大畔脚石。
与此同时,无论如何,他的确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触碰最高权利的机会。
一个能做点什么,更多做一点什么的机会。
光线一寸一寸暗下,整个居室沉浸入黑暗,温度一寸一寸下落。
荀柔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在此之前,他必须想清一些事情,很多事情。
“嗤、嗤——”
两声打火石敲击出火星。
案上灯台点燃,一点火光,映出托灯盏的铜雁,圆胖身躯,也映在荀彧沉静的、琥珀色的、清澈的眼眸之中。
“阿兄?”
荀柔眨眨眼睛,这才意识到天已完全黑了,长时间不动,自己全身僵得像根木头。
“你让人不许打扰,但将至子时,一日不疏食饮水,不觉饥饿吗?”
食案放在面前,黍饭、时蔬和一碗鲫鱼汤,是标准的雒中饮食,食物味道随着热气升腾,荀柔这才感觉到饿了。
“多谢兄长关怀。”
荀彧点点头,站起来转身欲走。
“阿兄,”才端起碗的荀柔,连忙开口,“今日天子问我天下何以至此,我当时却未答出。”
荀彧回身,眉心微蹙,“你岂可私泄禁中之事。”
“我今日闭门谢客,兄长必为我阻拦不少人了,明日、后日必然还会有许多人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况且,这也不算什么,这样的问题,我们不也曾经私下议论过吗?”
荀彧定定看了堂弟一眼,“含光若要长谈,还是先用饭吧。”
荀柔连忙冲他一笑,端起碗来干饭。
荀彧执起灯台,将屋中其余几盏灯都引燃点亮,又在屋角寻到水器,在对面坐下来。
荀柔吸溜的飞快,一会儿就将盘盏清空,放下碗,“都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这分分合合,总有根由,又有人说天子有德行,以为天下典范,则国朝兴盛,但我们都念史书,齐桓公好色而乱伦,晋文公气狭而不义,就论好色之事,汉武帝三千宫女,也会比如今雒阳更少,汉景帝曾因棋盘小戏,怒杀吴王太子,不能说是友悌之人,至于高祖...
荀柔微微一笑。
“若论重礼,则春秋之鲁国为最,然其国衰落,是不争之实。若是论爱民,则秦国向来重役重法,最终却逐鹿中原,天下归一,然其又并未得六国之民心。”
这话,如果拿出去说,立即会被人说为大逆不道,但荀彧向来讲以理服人,竟耐心听完了。
“我今日想了一天,实在没想出当今天子,在私人之事上,比这些天子差了多少。若真要论差,只是其手段不及而已。”
荀彧深深皱眉,“含光此言未免偏激。”
“再说本朝之积弊,固然有强干弱枝之势,亦有中官之患,但光武之时,光武帝却能压住这强干,之后又有明章之治,故而说积弊,也不能算吧。”
哪有十全十美的政治体系,不都是在不完美之中,保持平衡吗?
平衡被打破就称积弊,实际上不过是后世君主的借口而已。
真的有不可逆转的积弊吗?从废墟上重建,会比将房子重新装修更容易?
荀柔没法告诉荀彧,将来一千年以后,会出现一个开国皇帝,把开国功臣杀得七七八八,但却并没有动摇国本,那是最庞大的利益群体,但朱元璋就杀了,还震住了。
真的有爱民如子的皇帝吗?所谓唐太宗,真的爱民如亲子吗?
汉灵帝步步至此,只因为他根本就在纸上谈兵。
刻石碑、想要打破知识垄断,可真正贫民子弟,生存尚且艰难,怎么可能跋涉至雒阳。
印经书,传州郡许百姓借阅,然郡守怕书籍损坏追责,根本不借外人。
鸿都门学养天子门生,想打破士人舆论掌控,只识篆刻,书法的艺术生根本无此能力。
还有铸钱、遏制党人,甚至刘宏想要压制何进,最后都失败了。
他躲在深宫,自以为可以操控天下,但世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世人不是提线木偶。
但是、但是,想通如此,为何他仍然心不能平?
“然而,”荀柔望着兄长,眼神澄澈而难过,“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一个人,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就能拥有天下,作众生的主人。
如今天下至此,不是这位天子种种享受破坏、不体恤百姓,只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我不喜欢这个答案,也不喜欢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