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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溺水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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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把摇曳, 幽暗的廷尉大狱照出鬼魅一样的影子,莫名分不出的腥臭混作一团,比荀柔昨日在宫中所闻到的味道, 十倍百倍令人窒息。

    在这里, 声音是很微弱的。

    一间间牢室之中,锁着一个个幽魂,在晦暗的火光之中,看不清楚。

    抬脚时粘滞之感, 就像每一步都带起即将干涸的血肉。

    “荀侍中请。”肤色黧黑, 容貌方正的郭廷尉,亲自领路, 解开尽头一间囚牢门锁。

    “好, ”荀柔垂眸颔首, 跨过木栅, 瞬间带起清脆的玉佩叮咚, 出现在这里犹显得诡异。

    身后蹇硕替他提着食盒,盒中御赐鸩酒, 将送给这狱中之人。

    天子一道诏令,请荀侍中监刑。

    荀柔便只能一大清早,方用朝食,便赴廷尉府来。

    一个老者,蓬乱白发和胡须纠结在一起,看不清相貌,斜靠在囚室一角,一动不动, 瘦得几乎与旁边的木栅相差无几。

    蹇硕无声上前将食盒打开, 取出耳杯和酒壶, 将壶中浑浊酒浆倒入盏中,退到荀柔身边,“侍中请吧。”

    荀柔忍不住皱眉。

    整个过程,角落里的老者都毫无声息。

    他不知对方何人,也不知为何事要被天子赐死,实际上以刘宏之昏庸傲慢,这个人,说不定,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士大夫而已。

    郭鸿回头看了荀柔一眼,还当他年少心软,做不来这样的事,便自己上前一步,他正要开口,旁边蹇硕却先道,“天子有令,请荀侍中监刑。”

    蹇硕看了荀柔一眼,目中透出轻蔑。

    原以为如何,不过是一无胆书生。

    “咳,”荀柔捂住唇,轻咳一声,“天子赐御酒一盏,请君拜饮。”

    老者从角落之中移出来,从残破的袖中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颤抖的捧起酒。

    “...长者可还有遗愿未了?”荀柔忍不住道。

    颤抖的手定住,老者良久缓缓抬起头来。

    噗通、、

    心脏漏跳一拍。

    “吾将溺矣,”那人缓缓道,神色清明而悲悯,“请君天下为念。”

    【小公子,愿不惜性命,救溺水之人否?】

    “你——”

    襄楷捧酒拜倒,“多谢天子。”

    一饮而尽。

    鸩酒之毒,发作得极快。

    老年方士很快颤抖着斜倒,口吐白沫眼睑流血,手脚在痉挛之中收紧。

    一室俱静,唯闻其痛苦挣扎气喘之声,整整一刻钟,这种挣扎才终于完全解脱。

    “罪人襄楷已死。”狱吏上前查验回报。

    蹇硕由且不信,对着尸体踢了一脚,确认毫无反应,这才点头,“却是死透了。”他回过头来,“当初陛下见此人于先帝时上书,感念其才,数欲征之入朝,此人不就。

    “却与冀州刺史王芬合谋,欲图造反,王芬事败后,其人心中惧怕,入京自首,天子仁慈,赐其全尸,又特命荀侍中为其监刑,可谓圣恩浩荡。”

    “久不见含光,请随我去静室稍叙?”郭鸿板着一张硬脸,说话不像是小叙,倒像要杀人。

    “我现在得归家沐浴更衣,午时要进宫为皇子授课,两天后休沐,我再登门拜访鸿兄。”

    荀柔自幼认识,当然不怕他,还深知其人得其祖父太尉郭僖公精髓,用最正经语气,说最气人的话。

    被讨厌的蹇硕,深深运气,催眠自己早晚要将这些士人踩在脚下。

    “荀侍中,天子还有口谕与你。”

    “请讲。”荀柔站直。

    “望荀侍中勤心王事,勿负朕心。”

    “...是。”

    ...

    “你真是被吓病了?”郭嘉凑近榻边,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全是好奇、有趣、八卦。

    “咳咳咳——”荀柔张口就是一串咳嗽,直咳得埋下头去。

    郭嘉见他果然病得厉害,吓了一跳,不由对自己八卦之心产生惭愧之意,一边伸手笨拙的在他背上拍拍,一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过去。

    “谢、咳、谢谢——咳。”荀柔拿手帕擦了嘴,这才略觉不对。

    低头一看,不由嘴角抽搐——白绢帕上竟绣了几朵小花,怎么看怎么不像郭嘉本人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拿着帕子的手,忍不住抖了抖。

    “啊,拿错了,”郭嘉表情微惊,“这是眉儿送我的——放心,洗过的。”他对露出难看脸色的荀柔,十分潇洒一笑,将帕子一卷塞回袖子里,“你什么时候学得文若的洁癖?”

    如此,只有送郭嘉一对白眼,请他自己体会。

    郭嘉见他缓过劲了,啧啧两声,伸手挑起他下颌,“这白眼,翻得实在楚楚韵质,以我之见,南市楚姬之秋波媚眼,一个都不能及。”

    “你在雒阳游学,就认得几个舞姬?”荀柔一手拍开,伸手端过旁边案上摆放的盏。

    郭嘉执壶替他斟满,露出得色,“可不是,如今雒阳城中何处舞姬最美,舞姿最妙,我是一清二楚。可惜含光你才来雒阳便生病,得等一阵子了。”

    “酒色伤身。”

    “要说袁绍眼光还是不错,”郭嘉假装没有听见,自己倒了一盏,“知道含光你是将来劲敌,故借势败你名声,噗——”他一口喷出,满脸难忍,望着琥珀色清澈水盏,瞪大眼睛,“这不是酒?”

    “多新鲜,”荀柔早等着他这一下了,顿时乐不可支,“我在病中,岂能饮酒?这当然是药啊——水在屋东角,你要漱口,自己去取,哈哈,咳咳咳——”

    所谓乐极生悲正是这般。

    待他咳嗽止住,郭嘉也漱口回来,依旧坐在榻边,“哎,袁绍如此,你要如何应对?”

    “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荀柔斜他一眼,“不对。”

    “水欲静,风不止。”郭嘉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却还是提醒他。

    “风过后,水无痕。”荀柔掩唇低咳一声道。

    郭嘉皱眉正要开口,荀柔却突然一笑,“二千石岁可举孝廉一名,奉孝好像还没有功名?”

    “你这是想当我恩主?”郭嘉挑眉。

    “想到日后每次相见,奉孝得折腰先拜,如此场景,当真令人心向往之。”荀柔一根手指抵着下颌,含笑道。

    “我如今就能折腰拜见,还请侍中放过在下,在下不胜感激涕零。”郭嘉拱手长揖。

    “也罢,既然如此,先放你一马,”荀柔忍俊不禁。

    “对了,”郭嘉眼睛一转,“你去廷尉府那日,说过要拜访鸿兄,可是?”

    “失言之过,还请奉孝代传。”荀柔拱手。

    “哪用如此客气,鸿兄自然知晓,你家也派人来说过,”郭嘉道,“兄长是想问,你可有事要同他说?”

    “果然是廷尉,”荀柔点头,“我家有一小侄,甚好律令,《小杜律》、《杜律》、《春秋决狱》等文俱研读过,想入廷尉府为朝廷效力。”

    郭嘉一笑,“好罢,此事只能等你病愈,自己向鸿兄推举,我就不多言了。”

    一番打闹,又说了些闲话,郭嘉见他神色疲惫,便起身告辞。

    待郭嘉走后,荀柔一觉睡至掌灯,醒时,荀攸已经归家,在雒阳游学的荀家子弟,也都纷纷归来。

    哺食过后,荀攸将一卷文书递来,“这是我拜托元常所抄录的宫中留卷,攸以为叔父或许想要一观。”

    荀柔一愣,将纸卷展开,入目便是钟繇漂亮的楷书——

    延熹九年,襄楷诣阙上疏曰:臣闻皇天不言,以文象设教...杀无罪,诛贤者,祸及三世...所以重人命...顷数十岁以来,州郡玩习...

    书奏不省,十余日又上书曰...黄门常侍...陛下爱待,兼倍常宠...

    从拳拳之心的忠谏,到绝望、造反、赐死...

    原来溺水将亡之人,襄楷所指,真的是他自己。

    荀柔垂下手中书卷,而自己终未能救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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