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怀
怀恩并没停留很久,汪直才跟着小厮在宅院里到处游逛了一遍,还没来得及想玩点什么,就有小厮来唤他们说,怀恩要走了。
怀恩平日里就总是一副愁苦相,他走出来时,汪直觉得他比平时显得更愁苦了,两道浓黑的眉毛更塌,双眼的神色也更晦暗。
临近午时,怀恩领他出来,路上都没说什么话,汪直也没问他要去哪。走不多时,怀恩领着他在一座酒楼门口拐了弯,进去酒楼大堂,怀恩指着酒柜顶上一溜杏黄色的水牌问他:“你爱吃什么?”
汪直不必思索就回答:“回师父的话,我爱吃肉。”
“什么肉?”
“什么肉都爱吃。”
这些日子他长胖了一点,小脸变圆了,也更白了,一双大眼睛就比原先显得更黑,更水灵,隐含着兴奋和期待。
看着小徒弟这模样,怀恩紧绷的脸终于又松快了少许:“好,咱们吃肉去。”
等上菜的时候,汪直忽然想起怀里的银子,把荷包拿出来要交给怀恩。怀恩不要:“师伯给你的就收着吧。”
汪直道:“我没有用银子的地方,还是给师父吧。”
怀恩拿过荷包直接给他塞回到怀里去:“没有就先好好存着,以后总有用到的地方。”还郑重其事地交代:“记着,师父不用你的银子,以后得了靴料银和赏钱都自己留着,不要学别人给师父买什么。”
汪直觉得挺诧异,他们现在没有赏钱,宦官每个月也会像领工资那样领一点生活费,叫做“靴料银”,名义上是给他们买生活用品的,其实如果不讲究什么,他们吃穿用度都有配给,可以完全不花钱。
前几天刚发了一次靴料银,李质对他说,自己得的靴料银都跟着师兄们一起孝敬师父了,一点都没留下,还说这是惯例,宫里所有做徒弟的都这么干。覃昌看上去是位仁慈厚道的师父,也可没见把徒弟的孝敬退回来。
没想到,他的师父却不遵守这种惯例。怀恩的作风真是处处都与众不同。
怀恩的脸色还是很愁苦,没话说的时候他就望着身边的窗外出神。等到饭菜上来,他夹了一大块红烧肘子肉给汪直。那肉皮烧的红彤彤的很诱人,肥膘足有二指厚,夹在筷子上颤巍巍的,一放进碗里就列成几瓣。
要换做前世,汪直看见这样的大肥肉只会心惊胆战,一口都不敢吃,如今却发现,人在缺油水的时候就会爱上肥肉,现在他连鱼肉虾肉都不喜欢,鸡肉鸭肉也只勉勉强强,就独爱这种脂肪含量高的。
见到这肥肉他口水横流,说了句“多谢师父”就狠狠一大口咬上去,只恨自己嘴太小。
怀恩忍不住笑:“慢点吃,还多呢。”
怀恩真是顺着他的口味的点的菜,除了一道蒜苗核桃肉里面有一半是青菜之外,其余几乎都是纯肉菜——外焦里嫩的盐酥炸里脊,喷香软嫩的蒜泥糟鸭肉,肥的流油的粉蒸羊灌肠,都是肉食动物的大爱。汪直每样吃两口就饱了,又恨自己的胃太小。
怀恩皱眉感叹:“看来是大膳房的菜太差了,以后我叫手下人常给你送些好菜过去。”
汪直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我什么都没做过呀,人家为啥对我这么好?他说:“师父见笑了,其实平日吃得也不差,师兄也带过不少好吃的给我,就是我嘴馋。”
怀恩点点头,道:“小时候谁不嘴馋呢,多吃才能长个儿。”
见他都没动过几筷子,眉头仍然疏解不开,汪直暗中鼓了鼓勇气,问道:“师父是不是在为师伯难过?”
怀恩摇了摇头,没说话。
汪直又多给自己鼓了鼓劲,道:“师父是不是觉得,师伯晚景凄凉,宦官们个个都是如此,您自己将来也难免这样,所以心里难过?”
怀恩很有些意外,有些兴味地问:“那依你看,此事不值得难过?倘若过个几十年,你也如他那般,病倒在床,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不难过?”
汪直双手捧着小碗放下,一脸认真地说:“不瞒师父说,我被送来京师的路上见过灾民,说是安徽遭了水灾,往河南逃难的,那些人穿得破破烂烂,瘦得皮包骨头,有人家的老人小孩病了,只能躺在官道边的泥地里等死。
那时押运官兵每日只给我们两个杂面馍馍,味道有点苦,面粗得划嗓子,难吃得很,可那群灾民看见我们时,都涌上来伸着手向我们讨饭吃,有人丢半个杂面馍馍给他们,被他们中的一个抢去,一口就填进嘴里,好像嚼都没嚼便咽了。
我见了他们那样,就再也不觉得杂面馍馍难吃了。”
怀恩静静听着,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也有所触动。
汪直这些日子已经体会到了,宦官当中普遍有着一种情绪,就是自怜,几乎个个都觉得:我好惨啊,我好悲哀啊,我过谁都不如,天下谁能比我惨?
这也不能怪他们,宦官失去了人生很重要的东西,之后再得到些什么,都难以弥补心里那份缺失感,人家又没死过,没那么容易像他这样看得开,觉得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他接着道:“所以师父,徒儿确实觉得此事不值得难过。师伯的晚景真凄凉么?他没有妻儿相伴,昔日的同僚不理他,看着是凄凉了些,可他衣食无忧,有小厮伺候着,有您关怀着,世上有太多人过得不如他呢。说句不敬的话,他如今的境况,怕是有好多人要羡慕呢,实在称不上可怜。”
以怀恩的阅历,当然没那么容易被他说得茅塞顿开——总不能拿自己去跟乞丐比呀!我过得比乞丐好,不是因为我命好,而是因为我付出得比乞丐多,我得到的东西都是用自己的辛苦换来的,我就理所应当过得比乞丐好,这并不是什么幸运。
我付出了这么多,损失了这么多,得到的那点东西根本无法弥补,所以我才难过的呀。再说了,我又真比乞丐强多点呢?
时下自宫自荐还不是很流行,宦官大多都是被迫进宫的,要真给他们个机会与外头健全自由的乞丐对调身份,恐怕好多人都会情愿呢。毕竟身体健全了,就有个盼头,宦官们是连盼头都没了。
不过怀恩也觉得,小徒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人要是总盯着自己没有什么,无视自己有什么,那日子真是没法儿过。尤其是,人家才那么小点的一个孩子啊,自己这么大岁数了,却让一个四岁孩子花心思来宽慰,也够惭愧的。
“你这样想很好,这样的性子才会有福运。”怀恩望着汪直笑道,“你想不起自己父母是什么人,依我看,你必定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说不定是哪个被贬谪到广西那边的汉官之后。不然的话,谁信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能有这副心思?”
师父倒为他的“早慧”找了个缘由,汪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只要能让师父的心情有一点点好转,自己这险就没白冒。
怀恩不知是生就苦相,还是常年烦恼悲苦才成就了一张苦相脸,即使露了笑容,也笑得发苦,令人看了心酸。
汪直伸出小手去拉住他的大手,道:“师父,您还有我呢。等到您也像师伯那样病老在床,徒儿一定守着您,为您端茶倒水,端屎端尿。”
端茶倒水和端屎端尿连在一起说,真有点……怀恩手里摩挲着他白白的小嫩手,笑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好。不过有些事由不得咱们做主的。”
汪直道:“莫非我想孝敬自己师父,还会有人拦着?”
怀恩摇头:“万一到那时皇爷派你去到地方镇守,你又能怎么办?咱们做宦官的可不是想辞官就辞官的。其实你师伯也不是没有门下,只是现今那几个孩子都不在京师而已。”
汪直一时怔忪,记得历史上的汪直二十多岁时就被皇帝遣到南京去了,名为贬谪,实为功成身退,如果自己也是那样的命运,等到怀恩病老的时候,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侍奉。
见他还挺当回事似的沉思起来,怀恩既触动,又觉意趣盎然,先前的烦恼已散去了大半。
结账离开时,各样肉菜都剩了一多半,汪直觉得很浪费,但见怀恩没有打包的意思,他也没敢多嘴。说不定这时打包剩菜会被视作丢人的行径呢。
重新拉着他的手走回到街边上,怀恩说道:“其实你师伯只是冬日时感了风寒,请了假,本不重的。是前些时,听说有一位老大人新刊刻了文集,却没把为你师伯写的碑记收录进去……”
他觉得这些事说出来汪直不会懂,就捉摸着怎样从头说起,“是这样,咱们宦官平日里与外廷的文臣大人们也有很多交结,有的私交也还不错,宦官兴建寺庙的时候,常会拜托私交好的大人写篇碑记,有时宦官死了,家人也会托位文臣大人写墓志。
可那些大人们与咱们往往只是面上交情,实则心里还是瞧不起咱们,以结交咱们为耻,所以即使却不过情面写了碑记和墓志,等到刊刻文集的时候也不收录进去,就怕后世的人知道他们结交过宦官。
你师伯就是忽然知道了那位大人没把他的碑记收进文集,一时心情郁结,病就重了。”说完长长一叹。
原来是这样,汪直很理解师伯的心情,说起来好像不算什么大事,但换做平常人,忽然得知一个好朋友其实跟自己只是面子交情,原是瞧不起自己的,甚至嫌跟自己结交丢脸,怎么说也是个打击,再叠加上宦官本就有的自卑情绪,郁结成病就很好想象了。
如此一看,那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文臣真是可恶!瞧不起我们你就别理我们啊,师父说什么“却不过情面”,其实不就是看中宦官的权势来巴结吗?巴结完了还要撇清,真虚伪!
“那些文臣大人们就是嫉妒咱们!”他愤愤道。
怀恩问:“嗯?你说嫉妒?”
“是啊,他们十年苦读,考科举,熬资历,胡子都熬长了才当上大官,见到您和师伯、和覃昌师父这样的人不用那么辛苦就能穿蟒袍,系玉带,比他们还要位高权重,他们就眼红嫉妒呗。其实师父您受过的辛苦,他们又何尝了解?”
听说关于皇帝赐近侍蟒服这事也被文臣闹过好几次呢,皇帝想让跟前的人穿得威风点又关他们屁事?无非是文臣很难得被赐蟒服,见到他们得不到的东西反而被皇帝的奴仆轻易就能得到,他们就难受,就不平衡。说到底就是红果果的嫉妒罢了,偏偏他们内心如此狭隘龌龊,还要装得正义凛然,一心为公,就更可恨了。
汪直小小的脸蛋上满是愤慨,小孩的表情都显得很认真,愤慨也是认认真真的愤慨,气鼓鼓的活像一只小青蛙,有种自带的萌感。
怀恩又看得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没错,他们就是嫉妒。你师伯说得对,你真是个小人精!”